太平令 第1062节

  “只是这十几日的时间,朕就好像要被彻底耗干了,想来即便是名将,一生之中,也无法支撑几次这等级别的大战消耗吧。”
  “李观一啊李观一,他怎么能够在这个年纪,就有掀起这等波涛的能力呢?!是武道传说么?”
  “是他修成武道传说才立下这样的功业,还是说正是在立下如此功业的过程中,才成就了传说的尊名。”
  “才十几天啊。”
  “我这大应国,就已经有了那几分大厦将倾的萧瑟。”
  魏懿文缄默许久。
  这个老臣垂首,道:
  “陛下,臣有一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姜高道:“卿但说无妨。”
  魏懿文呼出一口气,终于说出来,道:“陛下,迁都吧……”
  姜高怔住,看着这个白发苍苍,似在十几天里面耗尽了剩余寿数的老者,魏懿文脸上带着苦涩,道:“如今兵马皆被调动,只剩下了东都城当中的这些禁军。”
  “这等禁军,没有太大的力量了。”
  “听老臣一言。”
  “兵家所言,天时地利人和。”
  “秦皇一开始就把握住了天时,抓住了我大应最衰弱的弱点,导致我等从一开始就陷入了被动当中,短短半月多些,死地皆起狼烟烽火。”
  “陛下,唯有遁逃,方才可以有那一线生机。”
  “留得大势,未必不能够东山再起!”
  姜高看着老臣,忽而轻笑起来,道:
  “卿等,尽心竭力,朕知道;卿等,和父皇他君臣相得,朕也知道;而卿等因为远儿的事情,对于朕和父皇心中抱有一种愧疚之心,朕更是明白。”
  “朕知道你希望我大应国尚且可以存续下去。”
  “但是,失去了百姓,失去了土地和宗庙,失去了都城,那样的存续算是什么呢?不过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姜高微笑道:“朕也是大应的皇帝。”
  “就算是死,也要和社稷共存亡。”
  “休息的时间差不多了,魏相,我们继续回去处理卷宗罢。”
  魏懿文猛地转身,这老臣几乎是控制不住了,声音提高道:“可是,陛下,此刻东都城里禁军和御林军加起来不过只有两万人,但是,那太平军,可是足足有近十万人!”
  “陛下,十万人啊,怀揣哀兵之志,谋臣武将齐齐奋勇,厮杀过来,我们,我们拦不住的!!!”
  魏懿文是名臣,也算得颇有计谋。
  但是,正因为是名臣,有计谋,所以此刻复盘过去这几年,才能够意识到,此刻在那太平军当中的那个谋士之可怕。
  那几乎是能够名列千秋最强谋士前十的位置上。
  他更知道,当阔别天下二十二年的太平军,卷土重来的时候,会迸发出何等灿烂的光辉,展露出何等强大的战意和锋芒。
  不要说是以两万军对十万人。
  就算是真的有十万禁军。
  却也缺乏和太平军兑子的名将,绝对不是对手。
  皇宫禁军,就算是说破了天,那也只能够算得上是二线兵团的精锐,可此刻回归天下和战场的太平军,别的不敢说,攻东都的这一战,是定然毫无半点疑问的一线顶尖兵团。
  那是足以八千人冲碎两万禁军的恐怖存在。
  而现在,有八万人!
  加上七王阿史那重组的两万铁浮屠。
  两万禁军,打这个阵容?!
  根本打不过啊。
  在得到情报的这三天里面,魏懿文不曾合眼,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如何去击败,不,甚至于不能够说是击败,是拖延,对峙这等阵容。
  他也算得是天下名士,苦思冥想了不知道多少个想法,计策,但是这等,堪称是巨大到了绝望的力量差距面前,所谓的名士计策,没有半点的意义。
  这才是魏懿文绝望之下,提议【迁都】的原因。
  姜高看着这老臣,道:“打不过,就不打了吗?”
  “趋利避害,这是谋臣的道理。”
  “却绝对不是君王的抉择。”
  魏懿文怔住。
  姜高缓步前行,帝王的袖袍翻卷,眉宇疲惫,但是在这种疲惫之中,仍旧有一种堂皇的从容感觉,道:“若是胜的话,我等尚且还有后来可言,可若是败……”
  “君王死社稷。”
  “理所应当。”
  “就以朕的死,来开启太平时代的帷幕。”
  脊背笔直的姜高,和拱手行礼,老泪纵横的魏懿文擦肩而过了,他的鬓发落下,神色坦荡,平静有力,恍惚之间,旁边有那龙行虎步的老迈君王似的,道:
  “亦是,与有荣焉!!!”
  魏懿文张了张口,却是哽咽。
  这等气魄和决绝的君王,如果是之前出现的话,他将会何其地欣喜,何其的骄傲,但是在这个绝境出现这等君王,却又根本回天无力,只会让心中越发悲痛,越发痛苦。
  并不是姜素,贺若擒虎,宇文烈不强大,这三位在过去的太平时代里面,都有着追逐天下第一的可能;也不是应国的疆域不够辽阔,数万里疆域,当得起中原的堂皇大国。
  更不是此刻的姜高气魄不够堂皇正大。
  姜高已经在这等压力下高速蜕变了。
  在过去的任何一个时代,这一些人的组合,都是足以削平天下和乱世,开辟一个时代的人物,他们很强大,堪称青史第一流的强横。
  只是这一次,他们遇到了更强的对手。
  这一次的天下一统,四海太平,不是弱者和弱者之间,靠着欺辱孤儿寡母,背弃主君,欺瞒世人的所谓登基称皇,而是最为堂皇浩大的君王,以顶尖的神将,一流的兵团。
  以最浩荡磅礴的姿态,狠狠对撞,分出胜负。
  自有壮阔的豪气。
  可是败北的一方,却又何等不甘。
  姜高回到了大殿之中,他看着从四面八方送来了的一卷卷卷宗,上面正是这天下各处的军情情报,兵家的基础,说起来就是兑子,只是此刻,应国已无能为力了。
  这无数的情报,这来自于各处的情报,彼此联系,彼此配合,而每一个都足以影响到天下走势的情报汇聚在一起,犹如一道一道锁链,犹如乱世千千结。
  姜高看着这许久,感知这等压抑的氛围。
  即便是魏懿文这样的名相,也无计可施。
  即便是姜采这样的纵横家,也无能为力。
  姜高握着剑,忽然起身,这把君子剑自剑鞘之中飞出,剑光肃杀凌冽,猛然劈斩下来了,剑光将桌案,以及桌案上的情报就这样当中劈斩开来。
  一股肃杀之气猛地散开来。
  这里的谋士,臣子,姜采,魏懿文都被这一股烈气冲击,似乎有针刺在他们的皮肤上,一股麻麻痒痒的感觉散开来了,让他们的头皮发麻,让他们一下紧绷,看向中央。
  身穿苍龙纹皇袍的姜高眼神沉静:“事已至此,已再无半点转圜余地,卿等辛苦,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
  “朕已有决断。”
  “传朕的旨意……”
  东都城,是整个中原的大城,城池虽然不如那陈国的江州城那样的富丽奢华,却也是巍峨肃穆的,这一日,应帝姜高亲自下令,召集百姓。
  而后,令百姓锁门,出城而去。
  百姓们都怔住了。
  姜高站在本来祭祀天地的地方,他的旁边,姜采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玉玺,姜高站在高处,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百姓,他轻声道:“秦国的太平军不日将抵达这里。”
  “这里会有一场大战,但是此战乃我们之间的战争,无关于百姓,诸位,请先离开这里,等到大战最后结束的那一天,等到不再有刀兵的时候,你们再回来!”
  “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你们再回来!”
  姜高的声音借助国家的气运远远传开来了。
  他读史书,知道青史之中,守城的时候会征讨百姓,妇孺去守城,最后甚至于会去吃百姓之血肉,皆是为了守住城池,姜高不知道,到了绝境的时候,自己会不会这样做。
  他知道自己不过只是个寻常的人。
  但是,他可以提前规避这个可能性。
  你我之争,无关百姓。
  姜高呼出一口气,然后他的右手搭在左手上,就朝着这人海,朝着这百姓,弯腰深深一礼,嗓音哽咽,却大声道:“姜高,德薄之人,能有此位,皆为侥幸。”
  “却上不能够保家卫国,下不能安定黎民。”
  “诸位同乡,抱歉……”
  “我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东都百姓知姜高之善,知之前那些事情都是姜远做的,因为要远离故土,故而痛哭,却还是被姜高劝说,引导着离开了这里。
  东都城中,只剩下了原本卫兵一万,禁军两万。
  而在他让百姓离去之后一日,太平军已抵达了附近。
  姜采,魏懿文看着眼前的姜高。
  他把那种用最上乘的绸缎,用金丝绣出来的皇袍退去了,只穿着一身甲胄,外面罩着墨蓝色文武袖的战袍,手掌握在一柄长枪上,手指缓缓拂摸长枪。
  指腹感受到了这兵器传来了的,钢铁肃杀的气息。
  他忽而恍惚。
  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个事后,娘亲还活着,他还是少年时,姜远还是个单纯的孩子,父亲让两个孩子坐在他肩膀上,然后握着长枪,大笑演武。
  世事轮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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