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蓝衣夫人笑了,一边抬手拍了拍自己的丈夫:“快替女儿谢过这位姑娘。”
  那位颇为木讷的丈夫笨拙地向玉蝉衣道了一声谢。
  那女人又笑着对玉蝉衣说:“姑娘,我见你就心生欢喜,之后这一路,若是不嫌,不如我们同行可好?”
  玉蝉衣心里千言万语想说,却只能笑了一笑。
  她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将他们看了又看。
  之后,两对夫妻结伴而行,那对衣着华贵带着孩子的夫妻因携带家用太多,马车已经没有了空处,玉蝉衣自然而然与蓝衣夫人那对夫妻坐到一处去,与他们在一处坐着。
  天色渐晚,听着马车车轮骨碌碌碾过山路的声音,玉蝉衣咬着唇,浑身都绷紧了。
  紧接着,马车一停。
  那魂妖果然出现了。
  它在不同的人面前模样各不相同,今日在这对夫妻面前,它化作了一个颇为俊朗、面容却显清癯的玉面郎君,说着自己是一个丧了妻子,独自带着孩子开着客栈谋一口饭吃的鳏夫。
  玉蝉衣一向知道这魂妖会伪装,最是擅长将自己扮成不引人防备的样子,在孩子面前就扮作被爹娘打骂赶出家门的孩童,在老人面前就扮作失了孤老后无人可依的老父亲或者老母亲,但见到它今日的伪装,恨到身体都在颤。
  她下了马车,在将魂妖做的恶看完之前,她近不了魂妖的身,只能隐匿身形偷偷看着。
  玉蝉衣清楚地知道,过了今夜,桃花泊里,大概又要添上五具新的尸骨。
  她不忍再看,可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和父母相关的记忆了。
  都是有孩子的两对夫妻,听了这个“鳏夫”的话,果然动了恻隐之心,进了客栈。
  他们喝了茶,用了膳,不久后便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落入到梦乡当中。
  他们不约而同地梦见了自己的女儿,活泼健康的女儿,戴着他们从大师那里求来的如意结,出落成了个健康强壮的大姑娘。
  不觉察间,自己的生命逐渐消失,呼吸越来越微弱下去。
  由这魂妖钩织好的一场美梦,尽头却是它自己凶相毕露的脸,看了它之前害人的手段,玉蝉衣知道,它需要凡人性命的滋养,但也格外喜欢在凡人临死之前凶相毕露,叫他们在无限的恐惧与悔恨中死去,将这点恐惧与悔恨的情绪,当成它这一餐最后的一点佐料。
  玉蝉衣倒情愿自己的父母是在美梦中死去的。
  她握紧了拳头,隔壁忽然一阵异动。
  隔壁房间,是那对带着孩子的夫妻两人。
  “走啊!……快走啊!”玉蝉衣听见了这样一声低低的咬牙催促,紧接着,便传来被锁住的门强行被撞开的巨响。
  那魂妖明显受了惊,来不及再在美梦的尽头露出真容,吸了精魂后,直接飞向隔壁。
  玉蝉衣最后看了榻上的两人一眼,这对夫妻在美梦中去世,脸上都挂着笑,玉蝉衣的眼泪却唰一下掉了下来。
  顾不得抹掉泪,玉蝉衣忙跟出去,隔壁被魂妖锁住的门大开,只见一身湘妃色衣裙的夫人立在房中,手里一手捏着符咒,另一只手捏着匕首。
  她的手腕淋漓落着血,伤痕一道挨着一道,密密麻麻地叫玉蝉衣惊了一惊。
  这魂妖在茶中饭中放了致幻的迷药,房间里摆着的香炉里也有,一旦踏入了它的幻境,很快就会变得困倦。她恐怕是用刀将手腕划伤,强行叫自己醒着。
  房间里只剩了她一个人,那魂妖闻着她的血,眼神变得愈发贪婪。
  “好特别的香气,你是我遇见过的最特别的凡人。”魂妖道,“你以为你将自己留下,他们就跑得掉?十里之内全是我的幻境,你们都跑不掉的。”
  女人说道:“呸,才十里,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萧郎会活下去,我的阿蝉也会活下去,说不定……”
  她嘴角扯起来一笑,苍白的面色被幽幽夜色衬得薄的像纸,声音却很坚定:“说不定,我也能活下去。”
  阿蝉……?
  心底轰然一震,玉蝉衣呼吸滞停,浑身发起抖来。她还想再听,可下一刻,一身湘妃色的衣裙逐渐被鲜血染红,她倒在血泊里,像一朵还未盛开的红莲。
  女人最后没有活下来。
  她的丈夫也没有活下来。
  但那个孩子,那个被叫做阿蝉的孩子,却让那魂妖挖地三尺都没有找出来。
  阿蝉,说的是她吗?
  她也来过千月岛?
  她什么时候来过千月岛?
  玉蝉衣脑袋里乱哄哄的,眼前是泪,心口是疼,几乎站不住。
  她失了神一样,等五十七个遇害者的经历一个个历过,眼含热泪又无比狠绝地挥剑斩了魂妖,从幻境中抽身而出。
  她没有一点停顿与间隔,再一次纵身进去。
  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魂妖再度聚成,逐渐有了灵识,伏在夜色的屋檐上窥探着凡人梦境,识了人间的爱恨嗔痴,懂了喜怒哀乐,学会了操控凡人的欲望,开始作恶。
  这一次,玉蝉衣一直在千月岛的驿站旁等着。
  这回她终于等到了先到来的那对夫妻。
  他们的马车在驿站旁停靠,孩子在男人的怀里睡着,那女人轻轻唱着哄她入睡的歌谣,玉蝉衣听到了他们交谈中提到的孩子的名字——阿蝉。
  待孩子睡着之后,女人对男人说道:“王上昏聩,耽于享乐,荒淫无度,又闭紧了两只耳朵听不进去人言,还不是因为妖怪没作乱到他的头上。等哪天妖怪去了王宫,要了他的狗命,他就信了这世上有妖怪了。”
  顿了顿,又道:“别拿这种眼神看我,这又不在王城,我骂他两句,他又听不到,可别再劝我谨言慎行。”
  男人一脸愁容:“我脱了蟒服,舍了功名,以辞官相逼,都叫不醒君上。难道真的只有死谏,才能让君上信了这世上真的有妖在作乱?”
  “怕是死谏也只是白白搭上你一条命。”女人道,“你忘了君上怎么说的了?说你妖言惑众。”
  她道:“真想让他替我活两天,叫他知道从小就容易招惹脏东西是什么滋味。只要碰上一回,他准就不说别人妖言惑众了。”
  男人苦笑:“夫人,如今我蟒服已去,功名也空,半点本事都没了,要连累你和阿蝉跟我一起受苦了。”
  “哪是半点本事都没了?这阵子你不是常常借酒浇愁,品酒的本事总比之前滴酒不沾时好上不少,可算是知道什么酒坏,什么酒好了。”女人笑吟吟道,“听说千月岛山好水好,酿出的酒别有一番滋味,你和我有手有脚,脑袋也不笨,学学酿酒,开个酒馆好了。再不济,你当一当教书先生,或者和我学学画符,当一当那狗君上口中妖言惑众的‘江湖骗子’好了。贫苦的日子我们又不是没过过,不过是回到过去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
  她又说:“我看,等哪天君上知道了这世上真有妖,八成要吓得痛哭流涕,亲自来千月岛请我们回去。”
  “要死多少人他才能意识到……”男人手一抖。
  女人笑着说:“等我擒妖的本事再长进一点,捉只活的妖丢进王宫,吓不死他,到时候他也就知道了。哎,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捉妖的书籍存世,一切得靠自己琢磨。嘘,阿蝉是不是要醒了?”
  她遥遥看了眼周围:“这千月岛风景秀丽,不知道这里是否也像王都附近一样,有妖怪在活动。”
  玉蝉衣看着被抱在男人怀里的孩子,她的脸一直贴着父亲的胸口,没有抬起来过。
  玉蝉衣又仰了仰头,看了眼男人又看了眼女人。她甚至没有舍得现出身形来,贸然地打断他们的对话,只是在一旁听着他们聊天的内容。
  她听他们说起王都,说那里天也不好水也不好,东西都卖的很贵,俸禄虽然高了可一年到头下来依旧攒不下什么,说起他们那位昏聩无眼的君上,畅想着他们接下来要怎样在千月岛生活。
  她知道了女人天生体质有异,容易招惹妖邪,因而也比旁人多了点应付妖怪的本事。男人书生一介,考了功名后,在王都讨了个官职,官位不高,却颇得君王青睐,前程大好。只是却因他将京城附近的十几桩失踪案定为妖邪作乱,惹了君王大怒,君王说他怪力乱神,妖言惑众,男人心灰意冷之下,辞官归隐田园。
  很快,另一对手持相思结的夫妻也来到了客栈。
  在他们提及千月岛有人失踪之后,带着孩子的两人交换了个眼色,以极其隐晦的声调轻声说道:“这里竟然经常有人失踪,小心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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