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以为自己足够将得失置之度外,除却他人性命所托,这世间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身外之物,没什么他放不下的。
此刻面对她,却失去全部恣意妄为的底气。
说完之后,微生溟便在呼吸窒乱间,安静了下去,像是在等审判。
却见玉蝉衣脸上的表情一寸寸变化,紧绷的肩头缓缓松下去,到最后,她看向他,眼睛里像是有细碎的水光晃动:“微生溟,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向我提起过一个人。”
“一个女孩。”玉蝉衣提醒。
“你说她天赋很高,比你比陆闻枢都要更高,可是……天道对她不公。”她问,“你说的,是陆婵玑吗?”
微生溟喉结动了动,咽了下唾沫,点了头。
玉蝉衣抿着唇,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承受住任何事情的冲击,可刚刚短短几个时辰内发生的事,却接二连三,又一次将她打得措手不及。
却不再将她打入最绝望的境地。
命运当真是最离奇的东西。
它可以对你很坏,但有时也会对你很好。
这几个时辰里,她找到了一个将她错认成凶手的人。
这本来是一件让她难过的事情,可她同时又找到了一个不仅记得她是谁,还会替她证清白的人。
她记性一向很好,很多事情不刻意记也能记住,回想时总能想起来。
她还记得,在提到陆婵玑时,微生溟还说过,有些人,只消见上一次,你便会知道,那就是你穷极一生想要寻找的人。
那时她竟然不知,原来,她也有穷极一生想要寻找之人。
她在遇到了自己穷极一生想要寻找之人的此刻,才意识到,她最想要得到的,是被看见。
原来他当时那滴泪不是因她言辞不当将他气哭,而是真是为她而流。
“别哭。”有温柔的力道落到她的脸上,轻轻拂掉玉蝉衣眼底的泪珠。
“我没……”玉蝉衣下意识反驳,可察觉到脸上的湿润,她又说不出什么来了。
微生溟手忙脚乱将她的眼泪拂掉,玉蝉衣却没有将他的手拂开,任由他的脸离得她很近,气息鹅绒般打在她的脸上。
她平了平气息,最后自己抹了几把脸后,又问微生溟:“那你的心魔是因为……”
算一算时间,微生溟生了心魔是在一千年前,又有他被“荧惑”所伤后才生了心魔的传闻。难道他生出心魔就是在她死的那天……
会是因为她吗?玉蝉衣心底一阵惶然。
微生溟却哀叹了声:“是我道心不稳。”
第83章 犯过 这不是舍不得我师妹受累吗?……
玉蝉衣:“这样吗……”
微生溟笃定道:“就是这样。”
“心魔的起因,在我不在他人。”微生溟语气确凿,“与陆婵玑没有关系。”
薛怀灵临时前说着陆婵玑的名字,他要是说自己的是因为陆婵玑而生……这种身边和他有牵扯的人纷纷走向厄运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他不会将心魔的起因归到陆婵玑的头上。
况且事实本就如此。
只是他道心不稳。
微生溟艰涩道:“心魔,只是我自己要过的一关修行,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道心不稳啊……玉蝉衣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微生溟寻死觅活时她能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想不开,但微生溟要是不找死了,一副什么过错都揽在他自己身上的样子,叫人挺不忍心说他两句。
她知道心魔根源是在道心。在玉蝉衣之前看过的书上,对心魔的最终解释,无一不指向道心。
道心与天赋高低无关,甚至天赋愈高者,修行路上,越易受内心扰乱。说到底,天赋只是让修行开始得更容易,但最后能走多远,要看的还是道心。
玉蝉衣来千月岛,就是为了她自己的道心。
她要尝试着找回缺失掉的那段记忆。尝试了之后,不管找得回找不回,总归是尽力了,不至于让自己为这个缺憾所困。
玉蝉衣轻叹一声:“风息谷,我们一起去吧。”
没预料她这次竟然又是很快停下了对他的盘问,预想中艰难应对玉蝉衣试探的场景全然落空,这让微生溟有种无所适从的感受。
但他绝不可能去问玉蝉衣为什么不对他多加试探,万一让玉蝉衣察觉到不对,对他防备起来,只是给他自找麻烦,微生溟立刻应了声“好”。
之后,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低头,无意间瞥到自己的手指,上面仍旧残留一点湿润。
只消花费很少一点灵力,就能将那些泪珠留下的痕迹从指尖拂去。
但微生溟没有这样做。
他抬眼一看见玉蝉衣的脸上干净,没有泪痕,刚刚突如其来见到她眼泪,他心一阵兵荒马乱,好在冒失的动作没惹她不快,此刻她不再哭,他兵荒马乱过后,心里却泛起了点痒。
见到她眼泪的感觉实在不好,但他不得不承认,碰到她脸颊的触感却很好。
他将手背到身后,指尖回味地摩挲了下,脊背绷直,而后指骨收拢,难耐地蜷紧了些。
指尖已经被风吹凉,留下的感觉只剩了烫热,随着呼吸,小钩子一样往血管里挑。
微生溟之前就觉得自己这小师妹成天板着一张脸煞是好玩,让他有些时候很想冷不丁戳一戳她冷着的那张脸两下,看能不能让她这张脸上多一点别的表情。在玉蝉衣之前,他还从来没对别人起过这种念头。但他毕竟不是什么真的毛头小子,能约束自己的举止,没有真的在玉蝉衣那犯过顽劣……
“……”
想到什么,微生溟忽然两眼一黑。
他想起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一开始,在玉蝉衣不知道他是微生溟时,他不遗余力地说过微生溟的坏话,哪怕巫溪兰说他疯说他癫他也只会附和,又成天没个正形地半吊在树上,鬼一样时不时飘出来讽玉蝉衣几句,在不尽宗里从不干活,全部丢给李旭,出门就蹭玉蝉衣的剑,再加上披头散发,不修边幅……
过往桩桩件件涌上心头,皆不堪回首。
倒不如他真是个犯顽劣的毛头小子!
微生溟绝望地意识到,在玉蝉衣那,休说是一个体面的外在,他甚至将自己内心的怯弱都裸露得彻底。
楚慈砚眼里的他,恐怕都没玉蝉衣见到的他那么不堪。
他麻木地生起气来,气之前的自己,为什么在之前甚至不能有一刻注意一下形象?
微生溟喝了杯酒压了压混乱的心绪,再低眸看了眼自己身上为了粉饰身份而随意穿的粗衣短打,想起薛铮远那身织着鱼绕莲纹的锦衣,一时间表情复杂。
不换下这一身来,他坐立难安,但立马换下肯定来不及。
他只能抬手正了正衣襟,将身上本就没有的尘土拍了又拍,先继续坐立难安着。
半个时辰后,薛铮远带着几枝簪钗回来。
玉蝉衣瞥了一眼,见他带回的是千月岛独有的一种桃花簪,给女子戴的,兴许是买给薛怀灵的。
簪头用珠石做成桃花式样,簪身则是桃木。
千月岛千年之前逢妖作乱,能驱邪的桃木簪子在那时流行开来,今日成了千月岛女子妆台上常见的首饰。不过寻常女子戴的簪头贴的兴许是新鲜桃花,薛铮远带回来的簪头桃花却由宝石所制,颜色比真正的桃花要更娇艳。
还真就是同他自己说的那样,他要给薛怀灵的,样样都要顶好的。
坐下之后,薛铮远问两人:“你们二人可有商量出结果?”
玉蝉衣道:“一起去。”
“哦?”玉蝉衣一说完,薛铮远便掀起眼皮来看了微生溟一眼。
这结果令薛铮远有些失望,刚刚走进屋来,见微生溟闷声不吭一个劲儿地喝酒,他还以为微生溟喝的是计划落空的郁闷酒。
真是不知道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微生溟都说了些什么,改变了玉蝉衣的主意。
薛铮远撑起笑来,说道:“微生前辈对自己的师妹还真是紧张,到哪儿都寸步不离地跟着。”
比起三人结伴,薛铮远更愿意和玉蝉衣两人结伴而行。
无他,微生溟给他一种合不来的感觉。尤其在陆闻枢一事上,微生溟一次说陆闻枢坏话,他可以不反驳,但要是陆闻枢遭到污蔑的次数多了,他总不能漠视下去。
不如就此与微生溟分道扬镳,才是最好,彼此都落个清净。方才听玉蝉衣说她要一人独自与他结伴,他着实欢喜,可惜现在算盘落空,还是得三人同往。
薛铮远仿佛意有所指的话,让玉蝉衣不由得看了微生溟一眼。
她当然早就感觉到了,微生溟这师兄当得实在紧张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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