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3节
萧肃康道:“你午后出府,夜黑才回,有甚急事要办?”
萧云彰从容回话:“府中过节,主子要给仆从发压岁钱,我铺店里的伙计,也要上上下下打点,才可换得来日方长,人心永聚。”
萧肃康点头道:“你手中铺面,不止九门之内东西二市吧,在前三门以南、正阳门外、崇文门外、宣武门外,也有数家开张,把持了京中煤市、柴市、布市、骡马市,还不谈京外江湖。”
萧云彰微笑道:“大哥知之甚详。”
萧肃康道:“我是关心你,年除之日,还得冒风雪离府奔忙,可为不易。”萧云彰晓他还有话说,只笑不语,萧肃康接着道:“今年得亏你拿银子出来办年事,我要谢你。”
萧云彰道:“大哥言重,我既冠了萧姓,且排序第九,便是自家兄弟,份内之事,不承谢意。”
萧肃康大笑,萧任游问:“大哥失心疯了?”萧肃康骂:“狗东西咒我。”萧任游不敢言,萧明庄说:“讨骂,专心听你的曲。”
萧肃康接着道:“云彰所言发自肺腑,亦是我心之所想,既是自家兄弟,我有个不情之请。”
萧云彰笑道:“今日向我讨不情之请的,大哥不是首个。”
萧肃康说:“哦,还有谁?”
萧云彰开门见山:“老太太,让我给荒闲无进益的子弟,在店铺里找个事做。”
萧肃康道:“母亲深谋远虑,想在了我的前面。”
萧云彰说:“大哥也为这事?”
萧肃康点头道:“如今府中人员之众,胜于往年,开支庞大,我虽官拜尚书,但朝中规制,俸禄少薄,二弟在外不提,四弟、五弟、七弟无所事事,下延子孙,年纪尚轻,不得指望,我左思右想,唯你店铺开得多,生意兴隆,应缺人手,可让他们替你分担劳碌。”
萧云彰道:“我倒无碍,只恐几位哥哥不肯降贵纡尊。”
萧肃康道:“若是跑腿打杂,吆喝买卖,自是不肯,折辱身份。若是做做管事或账房,他们一定肯的,不肯也得肯!”萧云彰思忖道:“可是.....”
萧肃康拍了下他的肩膀,硬声道:“就这样定了!元宵节后,你务必安排妥当!”
萧云彰定定看他,笑了笑:“大哥说怎样就怎样!”
福安进来,手捧大氅,身后跟个拎食盒的厨役。
萧任游一挥手,倌儿止喉,收了琵琶,退到桌后,他问:“烤鸭找着了?”
福安回话:“细细搜了,烤鸭确实没有,但有五爷更欢喜的一道菜。”
萧任游说:“我要不喜呢?”
福安道:“任五爷责罚。”
萧任游拍手道:“好,好!我若不喜,定要打断你这狗奴才的双手,丢出府去。”转头问萧云彰:“你不求我饶他?”
萧云彰淡道:“他自找的,干我何事。”萧肃康几个吃酒,闲闲的看戏。
福安不慌不忙,命厨役将食盒摆上桌,亲自揭开盒盖,一团热气升腾散尽,香味飘出,众人细看怔住,竟是一道烤金猪。
福安作揖问:“五爷可还要罚我?”
萧任游笑了,袖笼摸出钱串儿,丢到福安身上,落到脚面,他面不改色,蹲下捡起,再谢过,走回萧云彰身侧。
萧肃康问:“怎会有烤金猪?”
萧云彰道:“大哥一句话,我总要去办来。”
萧肃康笑说:“好,好,你能有这份心,甚好!”看向福安说:“他倒胆大。”萧云彰心一沉。
萧肃康说:“你把福安给我,换我长随萧贵与你。”
萧云彰笑道:“福安随我多年,满身商侩铜臭之气,难登大雅之堂,大哥还是饶了他吧。”
萧肃康不耐烦说:“毋庸多言,我自会调教!”
萧云彰见其态度霸横,没再多言,这场喜乐,至三更方才结束,萧云彰酒吃的多了,颧骨酡红,脚足无力。正是:醉后相扶而出,不知何处归途。
林婵回至客院,烛火仍亮,但房中冷如冰窟,李妈扒拉铜盆,炭灰积厚泛白,不见火星。
刘妈扯住小眉头发便打,无分轻重,掐了她的脸皮左右拧转,小眉痛得哇哇大叫,林婵厉喝:“住手!”刘妈未停,手劲更大。
林婵脱了鞋掷去,打中刘妈的右肩,啪一声脆响,她方愣住。
林婵拉过小眉,见她颊腮高高肿起,红紫血印,愠怒道:“何至于这般虐打她?”
刘妈气冲冲道:“这小奴才弄熄了火盆,害我们遭罪,本就该打。小姐不分事非,一意护短,我也不管了,一起冻死清净!”转身甩帘出去,才到廊下,听得有人叩门钹,没好声气问:“是谁?”
那人说:“妈妈开门,是我,惠春!”
刘妈愤愤走去拔闩,开了半扇门,惠春提了食盒,笑嘻嘻说:“妈妈有口福,厨房仅剩半只烤鸭,被我硬抢了来。”刘妈怏怏称谢,接过食盒。
惠春看她脸色问:“怎地不开心?”
刘妈还未答,林婵走出房,微笑说:“原来是惠春姑娘,你过来,我有一事相求。”
惠春小跑到她跟前,笑说:“求不敢当,但凡我能办到,林小姐尽管开口。”
林婵道:“我房里火盆熄了,炭也没余几块,十分寒冷,能否麻烦姑娘,看谁房里有多余的火炭,匀我些,明日我去问大夫人讨要,再还她!”
惠春笑道:“我当多大的事儿,你们进房等着,我去去就来。”
第5章 仆从
惠春一路走,所经院门,叩了半天,无人来应,却也可谅,年除之日,府中仆从吃过合家宴,大多各回各家去了。留下当值的,躲在房里阖门下帘,烤火守岁,一起饮酒斗牌,听不见外面动静,即便听到了,天寒地冻,也懒得起身。
惠春只得在雪地走,忽听闻说笑声,定睛细看,丫头雪鸾、青樱、绮雯、兰香、红玉嘻嘻哈哈迎面过来,惠春扬声问:“各位姐姐哪里来?”
青樱问:“这丫头看着面生。”
兰香说:“她叫惠春,厨房张嫂的女儿。”
青樱说:“张嫂待人倒客气。”
兰香说:“她年前才入府,收在大夫人房里,做些粗使活计,故而你们不认得。”
雪鸾问:“一个房的,我怎没见过她?”
兰香道:“这不就见了!”
绮雯笑问:“天儿又冷又黑,雪道泥泞,你不在房里享福,四处瞎逛什么?”
惠春说:“住客院的林小姐,火盆熄了,炭也不剩,我答应替她寻火炭去,哪位姐姐肯借我些,明日就还。”
青樱推红玉,红玉直摆手:“三太太最恨我们拿她的东西做人情,一旦晓得了,用鞭子打手,十天半月握不住筷子。”胳膊肘碰兰香,兰香不敢承揽,去推雪鸾,雪鸾推绮雯,绮雯说:“我也做不得主。”
惠春说:“总不能见死不救,林小姐房里,跟冰窟窿似的。”
青樱怪道:“要你好心,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呀!”惠春气得说不出话,眼睁睁望她们走了,没走多远,兰香倒又折回来,压低声说:“看你娘老子面上,我透露你一句话,勿要管林小姐的闲事,否则就是得罪大夫人。”
惠春道:“我答应的事,总要办好的。”
兰香戳她脑门子一记:“榆木疙瘩。”不再多言,小跑去追雪鸾她们。
惠春倒是被戳醒了,厨房总有些火炭备着,她搓搓手,跺跺脚,继续往前走,下了桥,经过九爷的院子,看福安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时不时抬袖抹眼泪,近前戏道:“哭甚么,男儿有泪不轻弹。”
福安冷脸说:“要你多管闲事。”
惠春拍手笑道:“我今儿第二次听这种话。没空与你掰扯,我有紧要事办。”
福安站起问:“是何紧要事?”
惠春呶嘴说:“我去厨房取些火炭,给客院的林小姐送去。”
福安说:“那火炭怎用得,烟浓味重,岂是小姐能受,你随我来。”转身走进院门,惠春跟了去,福安铲了半袋兽炭,从火盆内捞起几颗旺炭,让惠春握锹抬着,叫醒睡着的萧乾,由他背了炭袋,送往客院。
福安阖上院门,走到书房,喊了声九爷。门里人道:“进来。”
福安撩帘,一股浓烟涌出直呛喉咙,忍不得咳嗽两声,萧云彰坐在火盆前烧纸,灵前摆了牌位。
他不敢声张,蹲身帮衬着往里丢锡箔元宝,萧云彰默不吭声,待纸烧完,他收起灵牌,福安开窗透气,把纸灰运到院里,用雪埋了。他再回书房,斟了一盏茶递上,萧云彰接过,吃了两口,目光清明,全无醉意。
萧云彰拉开抽屉,取了压岁钱递他,福安行礼接过。萧云彰低道:“这十数年,我在京中筹谋暗调,再加今日牢犯之言,萧肃康果然脱不掉干系,是否主谋,还需印证。我早想安插人手在他身边,一直不得要领。”
福安道:“所幸大爷终于上钩了。”
萧云彰冷笑道:“觊觎我商铺的财富,他的贪欲,给了可乘之机。”
福安问:“大爷遣萧贵到爷身边,定未安好心。还有四爷、五爷、七爷,真个要安排进铺面里?”
萧云彰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自有办法应付。福安!”
福安道:“是!”
萧云彰道:“萧肃康要你,一想斩我臂膀,二由萧贵顶替,做他眼线,查我行踪,谋取商铺,你去他那,他定要防你,若无才勇,至多留你做个跑腿传话的,不堪大用。”
福安道:“我会候准机会,汲汲钻营,令他刮目相看。”
萧云彰默看他半晌,才道:“无论如何,留着性命。”福安道:“没爷之命,不敢死。”
萧云彰扯唇笑了一下,从袖笼里取出锦盒,抛给他,福安接了,萧云彰说:“老太太赏得,送你了。”福安作揖称谢。
萧云彰问:“方才你们在院里做甚?”
福安回话:“客院宿的林小姐,房中没了火炭,惠春四处去借,无人搭理,我铲了半袋,让萧乾送去。”
萧云彰看向窗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啸,淡道:“林小姐这门婚事,只怕有变。”
福安道:“也是可怜人。”
萧云彰道:“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你回房歇息罢,明日收拾收拾,即往大爷那去。”
福安退出房,见萧乾披一身风雪,刚刚回来,索性站在廊前,近了才问:“怎去了这些时候,让我好等。”
萧乾提了食盒,笑道:“惠春定要谢我,在厨房搜罗半天,皆是上等的酒菜。”
福安赞道:“这丫头会做人。”
两人进房坐到炕上,摆好炕桌,一盘糟鹅掌,一盘酱蹄膀,还有半只烧鸭,一大坛金华酒。福安倒酒,笑问:“烧鸭不是没了?”
萧乾也笑说:“惠春开席前偷藏了一只,给林小姐半只,给我半只。”
福安说:“她倒是为她人做嫁衣。”撕了鸭腿,送进嘴里,骨酥肉烂,果然美味。
萧乾道:“也亏得她热心,你是不知,我到那林小姐房内,冷得如冰窖一般,没得火炭,这一夜,非死即病。”
福安道:“大夫人手段,实在不体面。”
萧乾道:“可不是说,哥吃酒。”想起什么,从袖里掏出钱串儿,递给福安:“林小姐赏你的。”
福安接过细看,用的新大红线,几股纽绞编成龙形,福安先道:“少见,怪是精致。”萧乾道:“林小姐自己编的,说这是钱龙,置于床脚,一整年财源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