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31节

  第51章 利大
  话分两头,再说魏寅,黄昏时分,打马来到怡花院,往乔云云房去,虔婆立在楼道,与他见礼毕,说道:“老身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魏寅道:“不当讲。”擦肩要走,虔婆连忙拦了,陪笑道:“容老身说两句,萧九爷出三十银子,包了云姐儿,一趟给足半年包钱。爷是官爷,偶尔往她房里钻一两趟,我睁只眼闭只眼,可爷来得也太勤劳了。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待九爷回来,老身没法交待。”
  魏寅问:“包了就不得接别的客?”
  虔婆道:“这是自然,毕竟出了真金白银。”
  魏寅道:"我可有给你钱?"
  虔婆道:“未见分毫!”
  魏寅道:“那我不是客,我是云云的朋友,来见她说几句话便走。”
  虔婆道:“嗬哟,我的官爷,话到嘴边留半句,事到临头让三分,点破不说破,大家都有面。”
  魏寅笑了,从袖中掏三两银子,递她道:“给我置桌席来,我吃过就走。”虔婆敢怒不敢言接过,收拾酒菜去了。
  乔云云立在门首,摇扇儿问:“妈说甚么?”
  魏寅道:“让我少来些。”走进房里,坐下倒茶吃。
  乔云云阖上门,魏寅问:“棠红去了哪里?”
  乔云云回道:“妈放出话,说她偷跑了,我是不信。妈甚么人,真个偷跑了,她必追到天涯海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棠红不见,她跟无事人似的,才最可疑。”魏寅没言语。
  乔云云问:“那福觉和尚怎地说?”
  魏寅道:“被刑部带走,不过几日便会放了。他乃礼部考选、吏部任命的僧官,又是皇家寺院方丈,来往宫中或高官家中宣经讲卷、或做佛事斋会,结交甚广,背后有倚仗,非我能撼动。我不过是借个由头,问他十三年前的灯油案。”
  乔云云问:“问出甚么了?”
  魏寅道:“他决非慈口佛心之人,所言浮于表面,反让我更确定,灯油案中,他逃脱不掉干系。”乔云云怔怔地。
  魏寅道:“我总觉他面容甚熟悉,似在哪里见过?”
  话说这里,丫环送来酒菜,乔云云取一枝莲蓬,抠出嫩莲子,抽掉翠绿芯,放进白瓷金边碟儿内,忽想起笑道:“我听到一桩密事,真假难辨。”
  魏寅道:“说来一听。”
  乔云云道:“我那日和妓儿一点红抹牌,请她吃熏粉肠佐酒,她吃的半醉,吐露心声。前时有个相好,来同她辞别,告主人遣他往南方办差,带一包袱银子。一点红见钱眼开,动了歪心思,待相好走后,她寻来三个市井无赖协商,一言既合,无赖跟上那相好,抢夺银子后,将他发卖官窑砖厂。”
  魏寅不以为然道:“这种事不足为奇。”
  乔云云笑道:“你晓那相好何许人?萧九爷身边长随。”
  魏寅问:“难道是富商萧云彰?”
  乔云云道:“不是他是谁!不过一点红后来百般抵赖,不知是酒后吐真言,还是逞强托大。”
  魏寅道:“若真的,着实可笑,萧云彰认人不淑,识人不慧,显见传闻过妄,倒叫我要慎重考虑了。”
  乔云云没说话,把剥好的一碟莲子,递与他吃,不在话下。
  且说萧云彰林婵一行,朝踏晨烟,晚踩明月,一日晌午抵至苏州,进了阊门,林婵撩帘看,城中水道纵横,舟楫满布;行道上虹桥、商辅、人烟阜盛,话声吵闹。
  马车穿街过巷,进万年桥牌坊,不过数步停驻,林婵下地,抬眼见悬醒目一匾,黑底瑬金大字,书“锦绣布庄”,两层楼,门面达七间之阔,到底七进,轿夫守在大门前,林婵乘轿而进,绕照壁,入仪门,经过几道重门,街市喧嚣被远远抛在脑后,愈发清静,轿在正房大院停下,林婵下轿,门前婆子丫环肃立,见她忙俯身行礼。
  林婵进院,环顾四围,面对是正房及耳房,左右东西厢房,粉墙黛瓦,游廊雕梁画栋,院中翠柳红花,猫困狗趴,笼鸟鸣歌,雅致且奢华。
  林婵进房,闻得花香弥漫,非是炉香之味,月楼笑说:“后园正是花团锦簇之时。”
  林婵站到窗寮前,往外张望,得见假山亭榭、奇树娇花,甚是葱茏,端得广远,不见尽头。她暗想,朝中有规,除去官员外,从商贾技艺者,宅院有严格限制,萧云彰这是顶风作案,奢靡过度,也不怕遭人妒害。
  婆子抬来浴盆,注满热水,月楼小眉伺候林婵洗浴。林婵脱衣而入,闻汤里甜香,不同从前,问是甚么。婆子回道:“我洒了两三滴蔷薇露。”
  月楼笑问:“可是天禄号那家买的?”
  婆子笑答:“并不是,天禄号的花露,是各色花浸的酒,用来吃的。这是天香号买的,番人所制,各色花蒸为露,或榨成油,露滴洗汤内,沐者数日体香不散,油抹肌肤,持久白腻光滑,抹头发,乌黑油亮。”
  林婵嗅嗅手腕,好奇问:“还有甚么味道的?”
  婆子以为她不喜蔷薇,连忙道:“天香号店铺内,有荷花露、茉莉花露,檀香露,丁香油,桂花油,薄荷油,还有些记不住,奶奶喜欢甚么,尽管说来。”
  林婵笑道:“我皆喜欢。”
  婆子道:“我稍会去全买来。”
  林婵唬道:“不用不用,蔷薇露极好。”婆子方才罢了。
  林婵浴毕,抹拭净后,头发搽了桂花油,只穿水红衫裤,坐在竹席矮榻上,婆子撤去浴盆,月楼端来几碟点心,一碟百果蜜糕,一碟油酥饺,一碟薄荷糕,一碟猪油芙蓉糖,一壶龙井细茶,替她斟上。
  林婵慢慢吃着,婆子旁边打扇,风凉袭身,猫儿狗儿闻香,卧在脚边不去,她暗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个利果然是好东西,越有越想有。闻了闻身上香喷喷,又想,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般小日子,堪胜神仙,再过百年,她也不换。
  萧云彰由唐田香、曹楚相陪,陈珀萧乾随后,直上二楼,万年桥七家店铺及布庄管事,集十余人,已等候多时,管事递上如山帐册,萧云彰问了些话,翻册看了两页,便让他们退了,只留下陈珀,陆苏安。
  陆苏安乃萧云彰心腹,萧云彰见四下无闲人,才问:“萧贵呢?”
  陆苏安禀道:“此事蹊跷,我按爷的吩咐,暗跟着萧贵,萧贵雇马车出城,至清平县,寻客栈住下,翌日往渡口乘船南下,晚间他在小食店用饭,饭后回客栈,归途中,走进巷道,我正欲动手,突然窜出三个蒙面人,将其击昏,捆绑手脚,塞进麻袋,我一路跟随,他三人将萧贵卖给人牙子,再交人牙子带走,听话中含意,卖至官窑砖厂做工去了。我想,可是萧爷恐我失手,又遣旁的人马来?我替萧爷办事,何曾有一件失手过?”
  萧云彰沉吟道:“并非我所安排。”
  陈珀奇怪道:“那又是何人?”萧云彰百思不得其解,后也就不想了。
  第52章 丢面
  话说这日一早,五更时凉雨一阵,辰时停住,空气清新,林婵用过早饭,闲来无事,带月楼、小眉出房,往花园去,途遇管事张澄,张澄有心讨好,陪随她们入园,但见假山怪石,亭台楼阁,芳树名花,如沐洗过一般,分外鲜亮。
  她们边游边赏,过了一条石子甬路,远见萧云彰与一女子,还有陈珀,自柳叶洞门穿过,有说有笑,相携渐近,林婵暗观,那女子身段不高,却纤秾合度,白肤细腻,眉眼秀丽,气质温婉动人,和萧云彰郎才女貌,倒是天生一对。
  林婵不动声色,暗想,果然,奸商饱暖思淫欲,这骄奢无度的宅院,没藏几个如花似玉,她还真不信!
  小眉指一簇花问:“这是甚么?”
  林婵看道:“垂丝海棠,比起西府海棠,品相略差。”
  小眉凑近,抽鼻嗅嗅,说道:“看着十分娇艳,怎么不香呢。”
  萧云彰及女子已近在跟前,林婵道:“海棠本就无香,不过,史有载,昌州海棠有香气,却早已不可得。”
  那女子听了,笑着插话道:“我觉得垂丝海棠,花瓣粉中透红,有杨贵妃醉酒之美,比西府海棠更胜一筹些。”
  林婵道:“各花入各眼,各有心头好,无需争辩。”
  那女子忙道:“岂敢,岂敢。”搭手见礼。
  萧云彰道:“我妻林婵。”又指道:“她是我松江大布店铺的管事,名唤唐韵。”林婵点头,态度生疏。
  萧云彰笑问:“园子游得如何?”
  林婵却问:“何人造的?”
  萧云彰道:“乃我亲自规划、指挥工匠建制。”
  林婵冷笑道:“怪不得呢。”
  萧云彰笑问:“这是何意?”心暗想,看她神情不欢不喜,语调不阴不阳,怕是要贬损我一番,且听她说。
  林婵道:“游了一圈儿,处处附庸风雅,俗不可耐,毫无审美,只知华丽堆砌,金银铺陈,尽透奸商的恶趣味。”一时空气凝滞,皆缄默不言。
  萧云彰纵然再有心里准备,也不由为之变色,月楼小眉及张澄低头,陈珀憋忍,唐韵不平道:“在这园子游赏过者,除达官贵人,亦不少文人墨客,皆赞誉有加,怎到奶奶嘴里,却如此不堪?”
  萧云彰皱眉道:“你且说个子丑寅卯来,若无理取闹,我必要加倍惩你。”
  陈珀火上浇油:“奶奶负气之言,不妨认个错吧。”
  萧云彰想,说的没错,此刻撒娇求饶,还有回寰余地。林婵暗想,呸!想得美。她道:“意趣清泊高远的士大夫,忌市井或宅地喧嚣烟火,深以为恶,必远去山林地、郊野地构园。若执意要在市井、宅地建园,可择偏幽寂静处。而这里,前门外,是买卖市,整街商铺鳞次栉比,货品琳琅满目,人如潮水,熙熙攘攘;后门外,是制布大坊,数百匠人,缫织染绣裁,通宵达旦,日夜不歇。是而我言,园子以‘雅’为重,此处先天不足,谓为硬伤之地。”
  陈珀道:“听奶奶这番话,胜读十年书啊。”
  张澄亦附和:“如今苏州之地,在任的、告老而回的官员、文人士大失,富豪之家,醉心造园,选址要求,和奶奶所说,不出一二。令小的着实钦佩。”
  萧云彰不言语,暗想,这官家小姐,倒有些点墨。
  林婵道:“既然是硬伤之地,若构园精巧,得体合宜,也能弥补一二,可我所到之处,所见之景,心内直呼惋惜,实不敢苟同。”
  萧云彰冷道:“我洗耳恭听。”他想,我看你怎地六国唇枪、三齐舌剑,将西江水翻个身来。
  林婵道:“构园时,山岭佛阁楼堂,轩亭房廊、桥石洞壑,池涧溪塘,路甬道径,不能随意而行,竹木花卉草植,亦要全园布局,皆有讲究。如花木,不可繁杂无章,有枯萎必有新生,四季更替,景色不断。如处处可观云月雨雪,入目成画。就说这海棠,若种它,必搭配玉兰、牡丹、桂花,有‘玉堂富贵’之吉兆,这园中可有?只晓种甚么瑞香,瑞香枝茎粗俗,香味酷烈,能损群花香艳,有‘花贼’之称,倒不忌讳。”
  萧云彰问张澄:“怎么回事?”
  张澄抹汗道:“原是有种玉兰、牡丹、桂花,养花人手艺不精,陆续凋零而死,我见那瑞香,花美香浓,便移来数棵种植,怪我惫懒。”
  林婵想,我信你个鬼。萧云彰问林婵:“还有甚见解?”
  林婵朝前走,指那桥岸道:“柳种池边,嫩条佛水,弄绿搓黄,飘逸灵秀,却不该杂种桃花,实在大俗。”又路过一坡紫荆,说道:“且看它,枝干枯索,花如耳坠,形色香韵,无一可取,种它做甚?”
  张田道:“此乃汉京兆田真兄弟,共分一株紫荆树而闻名,有寄兄弟情之感慨。”
  林婵道:“不如多种棣棠,诗经载‘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不比你那兄弟情少,且其枝叶细柔,黄瓣若球,一叶一花,如绿罗金缕带,还可作花蓠,点缀花坛,有诗有韵,岂不更胜。”
  田澄道:“妙啊!”
  陈珀笑道:“奶奶高见。”
  一路走至木香棚,棚下摆石桌石凳,供人赏玩,林婵道:“我家园子也曾有这个,以竹为屏,牵五色蔷薇于上,架木为轩,曰木香棚,有一日,爹爹请数位友人过府,在棚下赏花小酌,其中有位士大夫,勃然大怒,甩袖而去,高雅高洁者,视棚下赏花饮酒,与在酒肆无异,乃粗俗之举。”无人接话,出了花圃,绿树森森,满地阴凉。
  林婵指道:“那些石楠、冬青、杉柏,为坟冢四围种植之树,岂可栽在庭院中,竹不可少,种于高台,栽成茂林,四围溪流小桥,闲卧其间,如若仙人,再多栽些榆槐、梧桐,银杏,其中增添一两株乌桕,佳荫翠玉中,一两抹烈红,才叫韵致。”
  陈珀赞:“好意境。” 萧云彰想,这官家小姐,我倒小瞧了她。
  走不多远,又见一处假山,林婵讽道:“好端端的山石,横看成岭侧成锋,要凿出几个雪洞,满园的庭台楼榭,何故非往洞里钻?”
  萧云彰听得,咬牙笑了,林婵佯装不知,这般走走说说,每到一处,必要指指点点,论个短长,批得一无事处,直到出了园子。
  林婵道:“早听闻苏州宅邸园林达百处,以风雅脱俗著称,我心向往之,若此处也算,只感幻灭!”
  萧云彰不辩,看向陈珀、唐韵,张澄,问道:“你们闲得无事做?”
  三人立刻领会,行了礼,快步离开。
  月楼看看日头,问道:“爷晌午可要回房用饭?”
  林婵想,现才几时,就问中饭了?
  萧云彰嗯了一声,月楼又问:“爷要添甚么菜?我往厨房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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