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33节
月楼笑说:“还是爷考虑的周全。”
小眉取出银子给林婵,林婵问:“这是何意呢?”
小眉道:“爷给的,让奶奶买了玩儿。”
林婵撇嘴道:“我有银钱,谁稀罕他的。”命月楼收了。
她起身穿衣,洗漱挽发,小眉附她耳畔,悄悄说:“我听爷和陈管事说话哩。”
林婵问:“说甚么话?”
小眉说:“陈管事劝爷,说爷比奶奶大许多,诸事多让让。爷说,愈让,奶奶愈持宠而骄。陈管事说,那就给奶奶个下马威,我还要听,被爷发现了。”
林婵火起,想想好无趣,在鬓间插朵花钿,和小眉出了房,月楼齐映等在廊下,轿子已备好,抬至门首,再下轿,萧恩萧义早在等候,过来作揖见礼,他们并不同行,只远远后面跟着。锦绣布庄门面七间,各卖各的,有卖湖绉锦绸绒线等丝织货,卖松江棉布、药斑布、棋花布、斜纹布、缫丝布、扣布等棉织货,卖妆花缎、摹本缎、高丽纱、浮光锦等进贡宫中货,有成衣店,顾绣加工行、还有卖香袋线带荷包汗巾的,卖帽子油鞋的。
林婵一间间闲逛,暗观铺里,货品琳琅满目,摆放井井有条,买客进进出出,伙计笑容满面,热情相待。掌柜闻讯,皆奔出来,毕恭毕敬作揖见礼,请坐吃茶。月楼代林婵回道:“勿要管我们,我们看看就走。”掌柜仍不敢怠慢,直至送她们离去,还在门首张望。
林婵走进棉布行,唐韵正与买客讨价还价,谈妥后,接过银子,命伙计抱起一匹青蓝梭布,随买客走了。唐韵抬眼,瞧见林婵几个,她不似其它掌柜小意殷勤,自顾拿戥子,不紧不慢称银子。
林婵也不想招惹她,看过各色棉布,待要离去,唐韵倒走近前,福了一礼,笑问:“奶奶怎来了?”
林婵道:“我在房里闲无事,故而来瞧瞧。”
唐韵道:“奶奶真好福气,不似我们,睁眼日起,闭眼月落,忙忙碌碌讨生活,分分钟钟不得闲,还被世人瞧不起,明里暗里骂奸商,何苦来哉,不过为他人做嫁衣的可怜人,奶奶说,是不是这个理?”
月楼提点道:“唐掌柜,你说的甚么话!”
唐韵笑道:“说的人话,句句肺腑,字字真情。”
林婵听到此,才道:“话到嘴边留半句,事从理上让三分,唐掌柜这性子,若有买客进店,还是让伙计多担待罢,我恐你得罪了人,还不自知。”
唐韵吃惊道:“我已得罪奶奶了?”
林婵微笑道:“你阴阳怪气的,我又不傻。你放一百个心,我不会告诉爷的,毕竟一个妇人家,抛头露面行商,不比男人方便,需得十倍勇气、百倍胆识。我虽蔑视商人,但对你,却是打心眼佩服的。”唐韵未料她这般说,一时语塞。
林婵不再理她,出了铺面,继续往前走,月楼道:“奶奶莫要与她计较。”
林婵看手艺人点翠,说道:“我没计较呀。”
月楼道:“唐掌柜是个可怜人。”
林婵道:“怎地恁说?”
月楼道:“她嫁的夫君非良人,嗜赌如命,为还债,把她抵给了妓院,她百般不从,差点被老鸨打死,幸遇见了爷,替她赎身,给她铺面经营。”她又道:“奶奶你瞧,这一排排的铺面,若女人在柜前坐阵的,多有一段不堪过往,行商虽低贱,却是一条活路。”林婵心头活泛,却不吭声儿。
她望见个铺面,围簇数人,缕缕甜香往鼻里钻,好奇走过去,是个老妇人在卖蒸酥酪,一碗碗摆着,洁白似脂,莹润如玉,一钱一碗。
林婵买了六碗,让齐映给萧恩萧义送去两碗,月楼和那妇人相识,掏钱给她,唤她禇婶。林婵吃了只觉味美香浓,入口即化,笑问:“能否教我做么?”
禇婶爽快答应,亲自做给她看,舀半勺牛乳,加入绵糖,倒进锅内中小火慢熬,边熬边用勺轻搅,待热后,已黏稠,再倒入罐中,凉却后,掠掉表层浮皮,这便是酥,用纸封口,搁进冰块中存放,待凝固后,这便是酥酪,若要口味丰富些,浇淋一层蜜浆,或点缀瓜子桃仁,或山楂诸果。
林婵仔细听着,暗暗记下。
第55章 福祸
话分两头。且说这日,正值端午,萧肃康独请魏公公,至国公府吃筵席,魏公公嫌冷清,带了几个心腹太监来。相见叙礼而坐,他净过手,吃口香茶,笑嘻嘻问:“可有请唱的来?”
萧肃康笑道:“岂能少得了,已排小厮送帖子去,稍快便回。”
魏公公道:“甚好!”
不多时,萧家兄弟萧桂秋、萧任游、萧实厚也来了,一一作揖见礼,魏公公问:“他们如今在何处当差?”
萧肃康道:“没甚出息,只得行商混口饭吃,四弟开装裱画铺,七弟开点心铺,京城的柴炭市,由我五弟把持。”
魏公公挑眉道:“我怎记得,柴炭市,握在你九弟萧云彰的手心。”
萧肃康道:“他生意多,疲于经营,特请兄长们帮携。”
魏公公心内明镜,只笑道:“是这样的。”
萧肃康低声道:“上趟我提宫内惜薪司,柴炭买办交我五弟专供,不知公公考虑得如何?”
魏公公笑道:“今日我等前来享乐,莫被公事扰乱了心绪。”
正说着,福安带到怡花院的妓儿乐工,魏公公两眼放光,抓住妓儿们的手,一个一个轮番打量,完毕后,不满问:“棠红怎地不见?”
福安禀道:“鸨子说,棠红和相好的跑了。”
魏公公又问:“我听闻还有个妓儿,叫乔云云的?怎地也不来?”
福安道:“乔云云往徐阁老府里唱去了。”
魏公公道:“徐阁老胆大了,不怕六十廷杖?”
萧肃康喝斥福安:“小贼,想仔细再说。”
福安忙道:“说是老太太生辰,欢喜听乔云云唱全套《折桂令》,府里管事请了去,与徐阁老无甚关系!”
魏公公冷哼一声:“我若问得来,有半毫差池,把你这两片小肉嘴、割了下酒。”
福安道:“那也是小的福气。”
魏公公笑了:“你这小嘴倒机灵。”
萧肃康叫近福安,吩咐道:“我不管你用甚么法子,去把乔云云给我找来,找不来,你也甭进府了。”瞧见管酒的萧书,说道:“你也去。”
萧书暗自叫苦,随福安到了外边,抱怨道:“这怎生得好?安哥你可有主意?”
福安摇头,萧书急得抹泪,自踌躇时,萧旻晃荡荡过来,两人如见救星,当即在他面前跪下。
萧旻问:“作甚?行此大礼?”
福安把事情始末叙了一遍,萧旻冷笑道:“关我何事。”待要走,转念一想,取下垂腰间的一只、青色缎口满纳桂花明月椭圆荷包,递给福安道:“荷包里有我的一枚印章,拿了往徐府,去求小姐助你。”
福安接过,与萧书一道磕头谢礼,萧旻自去了,两人方起身,继续往外走,萧书道:“还是少爷心慈,体恤我们的难处。”
福安道:“我却觉不祥,要出事儿。”
走至大门前,忽见管事领了个和尚进来,福安故意擦肩而过,暗睇那人模样,不看不知,竟是白塔寺的方丈福觉。福安低道:“他来作甚?”
萧书道:“见怪不怪,每年端午时节,福觉方丈定来,给老太太宣经讲卷,一同祈福。”福安心生疑窦,并不言明。
两人赶到徐府,给守门官唱诺,福安先问:“听闻怡花院的妓儿乔云云,在你们府里?”
守门官道:“和你有甚相干?你问怎地?”萧书躲福安身后,不敢吱声。
福安道:“小的在国公府萧家当差,来送端午礼。”
守门官疑心道:”不是一早挑担送过了,我收进府的,还记得送了百索,菖蒲,艾叶,画扇,粽子,鸭子,芋艿,银样鼓儿,香糖果子。”
福安道:“小的俩是授旻少爷之命,来给大小姐送礼。”
守门官晓得两家联姻之事,想想问:“我瞧你俩空空两手,要送甚么?”
福安掏出荷包,晃晃道:“这不是!再仔细瞧,要生事了。”
守门官不敢怠慢,进府禀报,半晌出来,接过荷包道:“乔云云不在府上。”
福安吃惊道:“怡花院的鸨妈,说她来府里唱。”
守门官道:“那就不知了。”
福安反应过来,跺脚大怒:“上了那老腌臜的当。”
萧书问:“现今该如何是好?”
福安咬牙切齿道:“走,去怡花院拎人。只是我前路甚凶险,挨一顿板子算福气。”
萧书观他脸色,不敢再多问。
萧肃康与魏公公等几,吃酒听曲叙谈,过三巡,福安和萧书来回话道:“乔云云来了。”
魏公公问:“可在徐阁老那里?”
福安一横心,跪下磕头道:“小的错了,甘愿割了这肉嘴,魏大人佐酒。”
萧肃康问:“你为何要扯谎?”
福安道:“小得冤屈,非小的扯谎,问过徐府守门官, 才知是那老鸨婆黑心肝,故意骗小的,小的问她,连内库总管魏大人面儿也不给?她才着了慌,乘轿一起来了。”
萧肃康喝命进来,乔云云领三个乐工,近前跪地磕头,但见她:锦衣艳裙,满月银盆俏脸,眉是眉,细细两撇烟笼柳丝,鼻是鼻,直直一根精雕琼瑶,嘴是嘴,红红两瓣破绽樱桃,身段是身段,纤纤一枝摇摆软柳。
魏公公看的欢喜,笑道:“你好歹把人请了来,不至太过扫兴,算罢,肉嘴先留你脸上,待我哪日心情不霁,再来讨要。”福安千恩万谢,起身退下了。萧旻只是吃茶。
魏公公朝乔云云道:“我的肉儿,还不起来,莫跪疼了膝盖。”乔云云也不答谢,由乐工扶着起身。
萧肃康问:“请你来唱,为何扯谎不肯来?”
乔云云道:“这要问大人呢!”
魏公公道:“哦?”萧肃康道:“可恶,问我作甚?”
乔云云道:“我被你府中萧九爷,每月三十银子包钱包着,不得再接旁客。他虽不在京城,但规矩还得守!否则,日后谁还敢包我呢?”
魏公公道:"这倒无须忧虑。"
萧肃康道:“勿要多话,听闻你擅会《折桂令》,还不赶紧唱来。”
乔云云一声不言语,乐工弹琵琶拨筝,音调一起,她唱道:对青山强整乌纱,归雁横秋,倦客思家。翠袖殷勤,金杯错落,玉手琵琶。人老去西风白发,蝶愁来明日黄花。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
魏公公听了,拍手叫好,喜不自胜,一径夸赞:“妙极妙极!比宫中乐师还强数倍!”赐她酒吃,萧书斟满,捧到她面前,乔云云道:“我这几日嗓子干痒,吃不得酒,给我蒸碗甜梨,润润喉就好!”
萧肃康皱眉道:“乔张做致,像甚样子。”
魏公公催道:“快去整治。”唤乔云云坐自己身旁,拉她手,给他斟酒,乔云云依命,并不撒娇弄痴,神情若即若离,反令人着迷。
萧任游笑道:“这妓儿好手段。”转而悄悄问萧旻:“哥儿可去过秦楼楚馆?”
萧旻道:“吾朝律法,官员嫖宿娼妓,按重罪惩,违者至少廷杖六十,不死即伤,我哪里敢?”
萧任游吃惊问:“你可有房里人?”
萧旻不耐烦道:“干五叔何事!”再不肯多答。筵席至夜深方散,乔云云随魏公公去了。
再说福安,从厅里出来,摸摸嘴唇,方知珍贵。他见萧勤、萧画、薛忠、薛诚、薛全等仆从,或蹲或站或倚柱,皆在廊下候命,恰厨役端了一大盆热腾腾粽子来,众人围拢上去拿,厨役求饶道:“给厅里主子用的,好歹留一些。”
福安略思忖,袖里取出帕子,包了五只粽子,往老太太院子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