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39节
接上话,月楼说起萧云彰对姜氏,比对林婵要好许多,萧乾因问:“我倒不知哩,怎么个好法?”
月楼道:“小秃头上爬一虱,明摆着哩,你莫装糊涂。”
萧乾道:“我又不进后宅,爷在外面时,从未提及过前位奶奶一字。”
月楼道:“我在跟前伺候,都看进眼里。爷对前位奶奶,和气又谦让,每趟说话,满脸带笑,柔声细语,体贴倍至,因忙铺里生意,不常归家,但得回来,奶奶吃穿用度,必要样样详问,她体弱易病,需吃药调理,其中几味药材难得,那几年从不间断,奶奶的衣裳首饰粉黛,爷命铺里掌柜的,隔三岔五,提盒担箱,送进府来,由着挑拣。有趟奶奶娘家表兄,惹祸上身,也是爷花了大笔银子,从中调停,才得免罪。萧府里老太太及各房女眷,谁不夸爷,谁不眼红。她病逝后,爷给予厚葬,灵前光辉,念经超度,戴孝守夜,猪羊祭品,金银箔山,彩帛冥纸,白烛供香,堆放满当,整整闹到七出才散,无人说爷的不是,只叹这位奶奶,有福命薄。你再看现位奶奶,虽颜色好,但娇蛮任性,爷对她可嫌弃,未见低声气,也没好脸色,两天小骂,三天大吵,要么互不理睬。你看爷,何曾送过首饰给她。”
萧乾道:“倒送过一支簪子,奶奶不领情,还把爷的脸划了。”
月楼拍手道:“原来出处在这里。我问爷怎么弄的,他不说,神色却恼得很,前位奶奶,性格虽冷淡,但做不出这种事儿。”正说着,忽听车外一声响,萧乾掀起帘子,一只西瓜落在踏凳前,摔裂了,并不见人。
陈珀走到草棚前,付了银钱,端起凉茶,仰头一饮而尽,再瞧往爷和奶奶的马车,停在一片浓荫之下,车帘垂阖,不见人出,驾车的萧荣也没了踪影。
他要一只西瓜,命农人对半切开,红瓤黑籽,甜水直冒,将其中一半,切成小块,盛入盘中,端了往萧云彰马车去,近至帘前,欲要开口,忽听内里女子声,音娇气颤说:“哥哥还要多久,腰要断了,有人来怎生好?”
又听萧云彰笑喘道:“乖肉,管不得许多,腿再张张。”
陈珀转身,走到不远处,蹲在树荫下,慢慢吃西瓜。萧乾捧个裂瓜过来,陈珀叫住他问:“有甚么事?”
萧乾问:“何人把瓜摔地上,就走了?”
陈珀道:“我哪里知哩,问旁人去。”
萧乾道:“怎不见爷和奶奶,出来喝茶吃瓜?”就要上前禀问。
陈珀道:“正歇息着,莫怪我没提醒你。”
萧乾不敢前,蹲到陈珀身侧,放下瓜,取盘中一块瓜吃,赞道:“甜似蜜般。”
片刻后,小眉捧一铜盆水过来,陈珀问:“你来做甚?”
小眉回道:“赤日当空,车内更闷热,我打些水来,伺候爷和奶奶揩面擦汗。”
陈珀道:“你等等,待爷出来,你再进去。”拿了一块瓜递她,小眉忙放下盆,称谢接过,坐在石头上。
萧乾问她:“可见谁摔了只瓜?”小眉佯装没听见,吃瓜不睬他。
不多时,月楼举帕子过头,遮着日阳儿,渐渐走近,见他几个问:“你们在做甚?”
陈珀道:“还用着问!明摆地事,在这背阴风凉处吃瓜。”
月楼环顾四周问:“怎不见爷和奶奶?”
陈珀道:“在车内歇息,快出来了。”
月楼笑道:“这样热的天儿,还睡得着。”也拿了块瓜,挨小眉坐下,小眉摔掉瓜皮,起身去拿一块,坐到陈珀另一边了。
月楼吃瓜道:“怎地?我惹你了?跟躲瘟神似的。”小眉不言语,望到齐映下马车,招呼他过来吃瓜。
萧乾看盘里所剩无几,拿过裂瓜,顺缝掰成两半,自袖里取出短刀,削去脏污处,切成块状,仍摆进盘里,众人分吃,都道不如前一只瓜甜。忽见萧荣回来,陈珀问他:“你方才去了哪里?”
萧荣道:“寻个地方溺尿,那边有一条河,水甚清凉。”
陈珀命他坐自己身边,萧乾移出位来,萧荣择拣块大瓜,陈珀附耳问:“爷和奶奶在车里,你听到甚么?”
萧荣道:“我耳背,甚么也未听见。”
陈珀笑道:“你年纪二十几岁,就耳背?”
萧荣也笑了:“哥哥勿要害我,我经不得打。”
再说林婵,终算事了,浑身抖若风中秋叶,紧抱住萧云彰不撒手,萧云彰尽享情浓余韵,软玉在怀,如身在极乐世界,妙不可言,半晌后,方查看林婵情形,见她柔弱无骨,汗湿鬓发,面若桃花,嘴唇红润可爱。萧云彰想,这官家女怪会引诱他。忍不得亲她嘴儿。
林婵气吁吁问:“你有完没完呀!”
萧云彰笑道:“若在家中床上,自然没个完。”林婵想,禽兽不足以形容他。暗咬牙,掐他腰肉。
萧云彰大笑,替她整理衣襟,抱了从身上下来。他则自整衣裳,下了马车,见陈珀、萧乾、小眉、齐映、月楼及萧荣,一字排开坐着吃瓜,不由怔了怔。
陈珀听到动静,抬头看他浑身是汗,颧骨暗红,近来吩咐小眉:“去伺候阿婵梳洗。”
小眉应承,起身端了盆水,月楼放下瓜,也要随去,萧云彰阻道:“小眉一人即可。”月楼微愣。
萧云彰和萧荣低语两句,自走了。陈珀问:“爷同你说甚么?”
萧荣回道:“爷溺尿去。”
陈珀连忙站起,紧追至萧云彰身边,萧云彰问:“你来做甚?”
陈珀道:“瓜吃多了。”他俩寻个无人处,在树后溺尿,再往河边洗手,陈珀想想道:“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云彰道:“我们有何不当讲的。”
陈珀问:“爷可有想过,若奶奶怀孕了,该如何是好?”萧云彰面色一沉,笑容敛收。
陈珀道:“老爷哥儿冤死,为查此案,还陈家清白,爷筹谋数年,早知其间凶险重重。我们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林家小姐,实属无辜,意外牵扯进来。前位奶奶也是,爷可懂我之意。”
萧云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陈珀道:“爷对现这位奶奶,过于用心了。”
萧云彰冷哼一声,说道:“你怎知我用心了?”
陈珀欲开口,萧云彰打断道:“勿要再说,我自有分寸!”
林婵就着水,抹拭干净,摸到发髻松了,垂下几缕碎发,让小眉给她理发,取出镜子举着照,笑问:“你怎地了?闷闷的样子。”
小眉憋不住话,将前时捧瓜经过月楼马车,她与萧乾说的话,听得一字不漏,亦一字不漏讲给林婵。
林婵听得如吃苍蝇,若说前时被萧云彰点燃心中火种,此刻亦被兜头浇下的冷水给熄灭了,沉默许久才道:“这便是我的命,没甚么可讲。”
她撩起帘子,恰看萧云彰上了陈珀的马车,说道:“那瓜甚诱人,我想吃。”小眉端水盆下马车,取来一盘瓜,伺候她吃了。
马车摇摇晃晃,重新启程,驶离瓜棚时,萧云彰未再回来。
第66章 情真
接上话,林婵因与唐韵布店争执,听从齐映,往明月寺静心,萧云彰连夜赶到寺内,为其采萤,捕蚊,马车增情,哪想得陈珀和月楼的话,又使彼此离心。夏中,片云招雨,快近苏州城时,好一场大雨瓢泼,不远地却艳阳高照,泥生白烟。此奇景正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他们回到锦绣布庄,林婵自回房,洗去一身汗热,换了水红洒花松江布衫儿,藕荷色裙子,发上也无妆饰,只一根翠玉簪子,倚在矮榻上,扇风打凉,小眉进来禀说:“张管事求见。”
林婵原拒不见,后想想,待听他要说甚,便叫小眉领他进来。
张澄进来请了安,林婵问:“见我有甚么事哩?”
张澄道:“回奶奶,盆里的玉簪花儿,我都移栽到墙处,还加种了萱草。”林婵点点头,看不出喜怒,倒有些意兴阑珊。
张澄又道:“玉兰、牡丹和桂花也栽上了,紫荆改种棣棠,木香棚我植到这院里了,奶奶可见?”
林婵道:“未曾注意,经你提醒,确是闻到股香味儿,原来是蔷薇花开。”
张澄道:“绿树我改栽榆槐,梧桐、银杏,其间也栽了乌桕。鸟笼去了、桥上亭拆了、武康石和卵石铺了,池中也放养了鸿鹈、绿头鸭,几对鸳鸯,还有爷的古画、每隔些日子,拿出挂晾,画匣重做了,用的香樟木。”林婵一声不言语。
张澄看她脸色问:“我有样事儿,想请教奶奶。”
林婵道:“你说罢。”
张澄道:“报恩寺的住持,送来一尊白玉观音、及五盒佛典,爷让我去买个佛橱,买多高多宽、什么样式,颜色,要内府雕花的,还是古漆的,或日本制的,奶奶品味清雅不俗,可否给个建议哩。”
林婵道:“没甚建议,你问爷罢,他想怎地就怎地。”
张澄微怔,还待要说,林婵突然问:“我去明月寺前,爷在房里犯心痛病,可是你告诉唐掌柜的?”
张澄跪下道:“我和爷怎么说,在此也和奶奶怎么说,天哩,我冤屈,我现就死了,也是个屈死鬼。那时端午晚间,我忙整一天,来送雄黄酒,院里碰到萧乾,他让我走,不要进房,我问:‘怎地,我还见不得人了?’萧乾道:‘爷犯了心痛病。’我多嘴问一句:‘许久未犯、怎地今日却犯了?’萧乾道:‘奶奶把爷说的气不过。’我没再问,拎酒罐到前边铺子,碰到账房李春娘,做个顺水人情,她问我酒哪来的,我随口道:‘本来给爷吃的,奈何他心痛病犯了,不能吃酒。’李春娘道:‘爷为甚犯病哩?’我道:‘和奶奶争了几句。’哪想得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
林婵叫他起来道:“我有些倦了,你无事退下罢。”
张澄告辞,抹汗出了房,恰遇见萧云彰回来,萧云彰问道:“你来做甚?”
张澄回道:“报恩寺送来玉观音和佛典,我想问奶奶,要买怎样的佛橱。”
萧云彰道:“她怎么说?”
张澄如实道:“奶奶说:‘没甚建议,你问爷罢,他想怎地就怎地。’”
萧云彰皱眉道:“又闹脾气?”
张澄道:“不好说。”
萧云彰没再问,迳进房里,林婵已隔窗听见,佯装睡熟。萧云彰看见她,平躺榻面,团扇儿覆在脸上,他也不知怎地,看到她,就不由心情愉悦,随手脱了直裰,罩住团扇儿,坐在榻前椅上吃凉茶。林婵先还装着,片刻后,猛得扯开衣裳团扇儿,坐起大喘口气。萧云彰只是笑,不做声。
林婵恼羞成怒问:“有甚好笑的?”
萧云彰说道:“不妨吃碗菉豆汤下火。”
林婵道:“关你甚事,我还不能喜怒哀乐来。”
萧云彰道:“我好心当成驴肝肺,怎这般娇蛮不通情理。”
林婵道:“我就恁性子,你受不住,去寻贤惠善解人意的。”低头寻绣花鞋。
萧云彰俯身拿一只,伸手拽过她脚儿,看着夏袜,问道:“这袜穿了可闷汗?”
林婵先怔住,不曾想他替她穿鞋,她吃软不吃硬,冰封的心瞬间化了大半,听得问,闷声道:“凉快透气。”
萧云彰问:“透甚么气?”
林婵翘脚道:“你闻呀,闻了便知。”
说来巧合,月楼走到后边,院里空无人,以为小眉在房里伺候,也未多想,掀起湘帘进来,猝不及防看见爷,握住奶奶的脚儿在闻,顿时惊呆了。
林婵听见动静,见是月楼,顿时粉面通红,迅速缩回脚儿,萧云彰皱眉问:“你来做甚?”
月楼道:“唐掌柜给奶奶新制了衣裙,为前日冒犯表歉,恐奶奶责怪、不想见她,托我送过来。”
萧云彰接过,说道:“你退下罢,进来先禀,不可再如今日莽撞。”月楼应诺,忙出去了。
四下安静,空气有些凝滞,林婵噗嗤一声笑了,用汗巾儿捂嘴大声笑。萧云彰坐上矮榻,搂住她肩膀,亲个嘴道:“最喜看我出丑可是。”
林婵笑道:“这府里传闲话恁快,九叔还怎么见人?”
萧云彰道:“你信不信,这事儿,也仅月楼夫妇知晓了。”
林婵道:“我不信哩。”
萧云彰道:“我的话,这宅里谁敢不听。”
萧云彰想,除了面前官家女。林婵想,还怪会自我标榜。她拿过衣裙打量。
萧云彰问道:“你想如何惩唐掌柜?”
林婵不答,只问:“我们何时回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