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41节
乔云云笑道:“人说虎将手下无弱兵,我要看看,萧九爷调教出来的跟班,到底有没有能耐!”
福安心知路远,乘车来回得一个时辰,他还有旁的事做,急得转圈,路过马厩,顿时有了计策,叫来牵马伙计张翁,两人熟络,他说道:“借我匹马骑。”
张翁问:“你去哪?”福安说了。
张翁牵来枫叶黄,笑道:“这马儿跑得快,它主子刚到,一时半会回不去。”又道:“我晓得一条抄近路,你这般那般走。”福安谢了,揪住缰绳,踏鞍而上,甩了一鞭,那马儿嘶鸣一声,跑跃而去,出了院门,转入锣子巷,安静无人,一路畅通,出巷即是护城河,沿岸商铺多,行不快,溜达穿过一座拱桥儿。
福安放眼望有四五条胡同,俯身问几个行人:“这附近可有没名字的胡同?”皆摇头不知,倒是有个乞丐听了道:“你寻的胡同,名儿就叫没名小胡同,左手第二个,进去就是。”
福安称谢,随指向进了胡同,数到第五家,果然有个贴对联的红门,檐上挑着杏仁茶的幌子,他下马,推门而入,购得杏仁茶,提了便走,按原路返回,还了马,再将杏仁茶交到乔云云手上,仍旧热滚滚。
乔云云笑嘻嘻,真就站起身,随他出门,至明间说话。福安不与她逶迤,敞开亮话道:“我家萧大爷,你应知他是何等许的人物。”
乔云云道:“我却不知哩,你详说来听。”
福安说道:“我家大爷,旺族名宦之后,家中嫡长子,袭爵位,身阶尊贵,他才德兼备,被皇上钦点状元,自此仕途顺畅,如今官拜吏部尚书,其夫人文臣之女,其子新科状元,在翰林任编撰,当朝首辅是他亲家,内务府魏公公与他深交,朝中同僚更不消说。家中兄弟,有做官的、有经商的,衣烂木箱,钱霉铜库,府中上下,百十号人,任意差遣。今大爷四十年纪,身强体壮,气质威严,一表人物。在府中,只娶了一位夫人,不曾纳娇妾美鬟,是个十足正经的人。不曾想,却在魏公公府,见到姐姐你,色艺双全,不禁惊为天人,动了凡心。愿拜倒姐姐石榴裙下,却怕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不敢冒然造次,派了我,来打探姐姐的口风,若有意,可由你定时辰,往偏郊别院,吃酒叙话,一诉情衷。”
乔云云赞道:“好一个能说会道的家仆。只是我朝规制,官吏禁止狎妓,但凡查实宿娼,杖六十,罪亚杀人一等,尚书大人不怕嘛?”
福安道:“神不知鬼不觉的,何人能知晓?唯姐姐自己说出去。我家大爷绝非强买强卖,只求个你情我愿,姐姐若允了,害他做甚!更况就算有个风吹草动,依我家大爷朝中势力,姐姐不过蚍蜉撼大树,笑你不自量。”
乔云云沉吟道:“我被你家九爷,每月三十银包着,若再接旁客,属实不厚道,折损我前路。”
福安笑道:“姐姐又不是第一回 ,何必当婊子立牌坊。”
乔云云笑道:“你这厮,才夸了牙尖嘴利,这会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福安道:“姐姐细品,话糙理不糙。”
乔云云道:“我可不便宜。”
福安袖里掏出银票,递上道:“姐姐自看。”
乔云云接过,瞟了瞟,收起笑道:“我患了热寒,这两日不成,待得好了,查过时辰,再与你约。”
福安道:“我等姐姐的信儿,勿忘,勿忘。”起身告辞,匆忙忙走了,仍翻墙出去,赶至和唐巧见面地方,唐巧已等候多时,福安劈头问:“可见着那轿子停何处?”
唐巧笑道:“哥哥莫躁,我现带你去罢,离此地并不远。”
两人踩踏一地月光,经过相国寺,几位游僧等着歇宿,福安环顾,店铺甚多,闻名的有织绣店、生药铺、夏袜店、当铺、客店也多,唐巧带他往东走,到了甜水巷口,内里有南货铺,店幌子挂了灯笼,红影朦胧,直至深处。
福安问:“这是何处?”
唐巧低声道:“表面南货铺,其实挂羊头卖狗肉,实为瓦舍,家庭坊子,妈妈买来女孩,当女儿养,教其弹乐说唱,到年纪接客。此地胜在人少隐密,易藏匿逃脱 ,有些朝中官儿,不便往青楼妓院,恐露身份,到这儿如鱼得水,无异神仙窟。”
福安问:“轿子停在哪家?”
唐巧道:“停在第六家门前,妈妈姓鲁,养了三个女儿,尤以二女儿芙蓉姿色最佳,擅弹琵琶,好弄风月。我替哥哥打听过了,那位客月首、月中、月末各来一趟,亥时或子时来,待足一个时辰,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先吃席,听弹唱,与三女狎笑一通,酒足饭饱后,留芙蓉上床交欢,多晚也走,从不留宿。”
福安问:“她们可知他的身份?”
唐巧道:“不说也不问,是这类瓦舍的规矩,但听私下猜测,身份不简单。”
福安道:“既不说也不问,怎同你倒说了?”
唐巧笑道:“我在前面生药铺做伙计,常制些酸梅甜杏,用来药后香口,她们甚爱吃,我也大方相送,一来二去,和我彼此相熟,话就说多些。”
福安恍然,作揖谢了他,两人告辞,各奔前程。
再说姑苏城那边,下回分解。
第69章 矛盾
话说林婵,每日不待后宅,早起清晨,洗漱用过饭,往松江棉布行去,在桌前一坐,或做女工针黹,或观唐韵及伙计卖布,或要来账本细看,吃饭吃茶皆与他们一处,伙计们先还不惯,但每至午后,最酷热之时, 林婵命管事张澄,送来菉豆汤、酒酿甜酥酪、冰豆糕及井水浸泡果瓜,给众解暑,立刻深得人心。
唐韵气不顺,拉月楼到后房,低声道:“奶奶每日来此,叫我束手束脚,好生不自在,你可有法,劝她不要来了。”
月楼道:“我婉转提过,奶奶我行我素,不进耳里,你也莫与她冲突,讲到底,她终究是主子。”
唐韵隔帘缝,见买布客在问林婵:“京城的妇人,善装扮,追风尚,不晓现穿的衣裳,流行甚么样式、花色和盘扣?”
林婵答道:“我在京时,官宦达贵所穿,多以红、宝石蓝为主调,喜花鸟纹饰,兴梅花扣、金鱼扣。而百姓以素雅为美,丁香紫、松石绿、浅桃红常用,多结一字扣,或系带。”
买布客问:“听说大人们兴戴一种小帽?”林婵道:“官家显贵大人,穿袴褶,戴四方平定巾,百姓穿盘领衣,裹头巾,确有一种小帽,裁六瓣、八瓣的布片,缝合起来。”
她指桌面剖开的半边西瓜,内里红肉,已被小眉挖空干净,说道:“倒扣头上,和那小帽颇像。”一旁伙计拿起,作势戴头上,竟正合适,围观者皆笑了。
林婵也笑道:“我在京时,原还只是仆役戴,后随船抵达南京,才发现儒生、及品阶低的官儿也戴了,胜在脱卸方便,不用解系。”
伙计道:“这帽可有名否?”
林婵摇头,伙计道:“我可赐它一名,就叫‘瓜皮帽’。”围观者哄笑。
买布客说:“奶奶见过世面,眼光独到,可否替我挑几匹布来。”
林婵站起道:“我只指点一二,拿大主意还得你自己。”
买布客道:“那是自然。”
唐韵看得五味杂陈,心底不是滋味,也不理月楼,也不往前边去,从后门出了,坐在踏垛上,看墙角栽了玉簪花儿和萱草,迎风摇曳,煞有情境,解碰心事,不由眼眶泛湿。忽听有声音问:“你在这做甚?”抬头见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萧云彰与萧乾。
唐韵忙起身,道了万福,再不言语。萧云彰支开萧乾,才道:”可是有话说?”
唐韵问:“爷还记得,我在你身边,有多少年数了?”
萧云彰道:“八年。”
唐韵微怔:“爷竟记得。”
萧云彰笑道:“顾柳随我七年,傅民随我四年,金建春随我五年,周裕随我八年,尹冬随我六年,还有夏燚、王隽他们,我铺里的掌柜们,皆为我挑拣任用,自然详记在心,印象深刻。”
唐韵道:“爷原来这样想。”
萧云彰问:“你不往前边看铺,坐这里发呆,为了何事?”
唐韵道:“我不敢说。”
萧云彰道:“还有你不敢说的?”
唐韵道:“我若说了,爷要秉公处置,不掺私情。”
萧云彰道:“你如实便是。”
唐韵道:“这些日子,奶奶天天至布行,来得比鸡早,走得比月迟,往桌前一坐,吃茶吃饭皆在铺里,专心看我卖布,或要来账本,拨得算盘珠,噼噼啪啪,要冒火星子。”
萧云彰不禁笑了:“她还怪劳累的。”
唐韵抿唇道:“我请爷劝说奶奶,勿要再去前边,那种地方,腌臜了她的官家身份。”
萧云彰淡道:“她既不忌讳,你又何必看轻自己。”
唐韵道:“奶奶打扰我做生意。”
萧云彰问:“如何打扰你?是客人见她,如见瘟神,不敢进铺了?”
唐韵道:“倒不是。”
萧云彰问:“是她自恃拿大,对你指手画脚,作威作福。”
唐韵道:“并没有。”
萧云彰问:“她一定在你和伙计间,挑拨离间,搬弄是非,使你们尔虞我诈,无心经营。”
唐韵道:“也不曾有。”
萧云彰再问:“她在铺里搭戏班,听大戏?”
唐韵道:“爷越说越离谱了,这些都没有。”
萧云彰道:“既然都没有,何来打扰你开门做生意?”
唐韵一时语塞,稍顷才道:“奶奶在跟前,我不习惯。”
萧云彰说道:“不习惯也得习惯!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天下客,上至王孙贵胄,低至乞丐囚犯,来去自如,但得不闹事、不惹事,便没有赶人的道理。”
唐韵道:“我实话与爷罢,我就看奶奶不惯,爷也别否认,你也一样。”
萧云彰道:“与小人相交,先亲而后疏,与君子相交,往往先忤而后合,阿婵性率直,无城府,不虚与委蛇,反显坦荡荡君子作派,时久见人心,你与她多处些日子,想法定有所改观。”
唐韵道:“爷不必替奶奶说好话,我与她一眼到头,八字不合。”
萧云彰皱眉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唐韵道:“奶奶每日只坐我的布行,她究竟意欲何为?”萧云彰不语。
唐韵道:“我无想法,只求奶奶去旁的布行。”
萧云彰问:“若不呢?”
唐韵赌气道:“我当另谋生路。”
萧云彰冷哼一声,甩袖便走,唐韵高声道:“爷总要给我句话。”
萧云彰怒道:“我方才说了,我的店铺,来去自如,阿婵如此,你亦如此! ”迳走了。
唐韵气得泪洒当场,月楼看了全程,不敢劝,等哭毕后,尾随回房,见她翻箱倒柜,收拾衣物,忙上前阻道:“明明是个最清醒的人儿,怎这会倒糊涂起来。”
唐韵泣道:“爷说那话,便是赶我走,我何苦死皮白赖这里,被旁人听去,落下笑柄。”
月楼道:“我在那守着,并无甚么旁人,也就天知地知,爷知你知我知。”
唐韵道:“爷从前到姑苏来,对我们态度,好言好语,无一句重话,如今世道变了,爷也变了,不拿我们当人了。”
月楼道:“你这话太过言重。奶奶是爷明媒正娶的妻,不向她,难道向了你不成。你从前跟我说,对爷只有恩情、亲情,再无其它。原来全是骗我,今我可看懂了,你对爷情深似海哩。”
唐韵被月楼戳破心事,索性不装了,说道:“我从前骗你,但今日见爷,字字句句,向她不向我,我心寒凉,至此死罢,这地已无再待的理由,打算先往唐老三家暂住,我的身契还在爷那儿,你告他一声,爷既看不上我,索性将我发卖罢。”月楼苦劝不住,眼睁睁看她收拾行李离去。
且至晚间,唐韵负气离开,已传遍上下。萧云彰回内宅,黑灯瞎火无人,走到前边布行里,只见林婵和伙计,坐在灯下,盘算当日收益,他也不扰,和陈珀低声说话,林婵封了账,打发走伙计,来到萧云彰面前,桌面摆几碟荤素,一碗米饭,一大碗鸡汤。两人也是饿了,未多言语。
用过饭,两人往后宅去,小眉在前打灯笼,月隐星繁满天,竹深树密蝉鸣,槐花喷香,松子落阶,但见数点流萤,萦绕墙头池塘,有诗赞它:乱飞如拽火,成聚却无烟。微雨洒不灭,轻风吹欲燃。
林婵这时方问:“唐掌柜为何招呼不打,就这样走了?”
萧云彰道:“走便走罢,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林婵道:“我在这铺中数日,晓得其间艰辛,更况一个妇道人家,生存实属不易,买卖不在仁义在,多少助她些罢。”
萧云彰拉她的手,歪头看她,微笑问:“你总往她店里去做甚?”
林婵说道:“她做生意颇有手段.....”话说半句,半句噎在喉里。
萧云彰道:“想偷师,我可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