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52节
林婵道:“字字肺腑,大人爱信不信。”魏寅淡笑。
林婵问:“大人说我亡夫牵扯旧案,不知指得哪桩?”
魏寅道:“十三年前白塔寺灯油案,你可知?”
林婵回道:“略有耳闻。”便不再多话,小眉觉得冷,抱住她取暖。魏寅自顾捂了手炉,暖烘烘地,闭目养神,似昏沉欲睡,车内寂静无声,帘外风雪唰唰,没个歇止。
转至萧府九房院门前,福安等几露天冒雪站着,冻得拢袖跺脚,鼻涕肆流。
薛忠怨连连道:“这要命的营生,爷一点也不管我们死活,明早一排尸躺着,让他们有心过年。”
薛全道:“和那鬼丫头作伴,每晚在园里晃荡,吓死一个是一个。”众人都笑了。
福安笑道:“废话少说,想想怎么保命。”
薛诚扒门缝往里看。薛忠问:“看到甚么?”
薛诚道:“房里灯亮着,刘妈端了盆出来泼水,九奶奶应是梳洗过,准备安寝。”
薛全叹气道:“她里面熏香暖炉热被衾,我等冰天寒地薄衣裳。”
薛忠道:“既然九奶奶歇下了,想必不会乱走动,我们也回去睡,明儿早些过来。”
萧逸道:“不妥,万一出事,依大爷的脾性,你们不过挨顿板子,我和福安死路一条。”正商量对策,忽见一人打着伞走来,近了才认出是惠春,薛忠问:“你来做甚?”
惠春道:“小眉到厨房说,奶奶想吃白糖鹅油糕,她等不及先走了,我给送来。”瞟见福安,在和萧逸低语。
她问:“你们在这做甚?”
萧逸接过食盒,说道:“你赶紧回罢,这热糕我们替你递进去。”惠春只得离开。
萧逸道:“我们不用在这受冷了。”
薛忠等大喜问:“此话怎讲?”
福安上前叩门钹,咣当咣当响,许久后,刘妈来开了门,薛诚骂道:“你个老尸,在里面挺尸,百唤不迎,我等冻成僵尸,非找你索命不可。”
刘妈听笑了,说道:“我怕你们这些阎王小鬼,大晚上不钻热炕,跑我这站门神做甚?”
福安道:“我们替厨里,给奶奶送白糖鹅油糕。”
刘妈接过食盒,从袖里掏串钱儿给他:“拿去吃酒,天怪冷的,驱驱寒气。”
福安道:“每至年关不太平,老爷命我等轮夜值守,严加防范,今儿轮至你处守夜,能否给我等备个房间,避避风雪,守着火盆,吃盏热茶,明早就走。”
刘妈听这般说,便留他们耳房中向火,拿来一坛酒和筛子盏儿,还有白糖鹅油糕,因说道:“我家奶奶不喜这个,你们佐酒吃。”
萧逸问:“奶奶既然不喜,为何还让小眉往厨房讨来。”
刘妈恍然道:“是那小蹄子爱吃,借了奶奶的名儿,看我见到她,不撕烂她的嘴。”
福安道:“刘妈早去歇着罢,我们也好自在吃酒。”
刘妈骂骂咧咧走了,几人吃毕酒,东倒西歪的,睡一会醒一会,撩帘看一会,这般囫囵过了一夜。
再说林婵乘了魏寅马车,到椿树胡同已二更天气,眼看马车没了影,萧乾叩钹叫开门,守门的不认得他们,拦住不让进,萧乾生气道:“你们管事陈珀可在?命他来见。”林婵只是一言不发。
过片刻后,陈珀慌张张奔来,见真是林婵,连忙作揖见礼,问道:“说好明日一早,我往萧府去接,奶奶怎连夜自个来了?”
林婵嗓音儿打颤道:“我冷得很,寻个暖乎地儿再话不迟。”
陈珀连忙迎她们进到正房,抬来一个大铜火盆,炭燃通红,顿上铜铫煮茶,又命人拿热水来,林婵的斗篷被雪浸透了,脱解掉,内里衣裙亦湿一片,朝陈珀问:“月楼呢?”
陈珀道:“她在大理寺少卿谢府中做活。”
林婵道:“我来得匆忙,甚么也没带,借我件月楼的衣裳穿,旧些没关系,干净净就可。”
陈珀道:“奶奶先向火,我这就去拿。”他提了灯笼,照路奔回房,取了月楼衣裳,经过后院,见萧云彰打着伞,站在院门前,忙近前问:“爷还未睡哩?”
萧云彰看他手里女人衣物,问道:“我听吵嚷嚷声,月楼回来了?”
陈珀禀道:“我也唬一跳,非月楼,是奶奶带小眉,萧乾到了。”
萧云彰吃惊,迅而神情微变,沉声问:“出甚么事了?”
陈珀道:“我还没来及问哩,奶奶衣裳湿透,没得换,命我取月楼衣裳给她......”
萧云彰打断道:“你等着。”脱下身上的黑色貂毛大氅,交给他,且道:“你问清楚原由,快些回来禀我。”
陈珀应承下来,提脚儿紧赶到林婵宿房,小眉接了衣物,他在明间等,半晌后,小眉撩帘请他进去。
再入房内,林婵披着大氅,坐在火盆边,面庞已不复初见苍白,透出血色,火光映照,眉眼如画。两人说了会话,陈珀才起身告辞,迳往萧云彰房来,萧云彰站在廊下,仅穿着宝蓝团花直裰,不晓等了多久。
第87章 绸缪
接上话。萧云彰见陈珀来,一道进了房,两人围火盆坐下,萧云彰先问:“阿婵怎会突然跑来?”
陈珀回道:“奶奶说,去和萧老太太及大夫人提及回陈家治丧,虽未阻拦,也不见真情意,后思忖爷突然身故,给她留下数万家财及众多铺面,若有人起觊觎之心,她无异羊入虎口,处境堪忧,必要未雨绸缪,早走早打算。”萧云彰想,还挺聪明,小看了她。
陈珀道:“果然出了院子,遇见六七个家丁,似冲她来,幸得福安放她一马,才得以顺利出府。”
萧云彰问:“若动用府中车马,她定出不来,若往车行雇车,临近年除、又值暴雪天气,早已一空,若徒步前行,未至正阳门,必冻死街头,最好法儿,是往观音庙宿一晚。她怎么来的?”
陈珀道:“皆被爷猜着了。奶奶先命萧乾去雇车,未雇到,欲往观音庙暂宿时,遇见锦衣卫千户魏寅,搭他马车而来。”
萧云彰道:“吾朝有规,禁官商同车,更况男女大防。”
陈珀道:“可不是说,奶奶婉拒,那厮道若是问案,便不受此约束。”
萧云彰道:“魏寅非善之辈,我猜是对我死生疑,想套阿婵的话。”
陈珀道:“确实如此,奶奶回了两句,他也没再多问。”
萧云彰道:“确是无可问。”他面色渐缓和,斟盏酒吃。
陈珀问:“奶奶今晚遇险之事,爷早有预判,为何不想对策,反而置之不理?”
萧云彰道:“我看她能有多大能耐。”
陈珀吃酒道:“爷就不担心?”
萧云彰没言语,眉目被火苗映得黄堂堂。陈珀忍不住问:“奶奶现在宅里了,爷不去看看她?”
萧云彰过半晌才道:“明后才是重头戏,莫要打扰她心绪。”
陈珀笑道:“奶奶那脾气,日后知晓真相,我怕爷你招架不住。”两人吃了会酒,陈珀告辞走了,萧云彰在枕上难入睡,终是起身,提了灯笼出院门,身披风雪,经过园子,看见梅花绽放,被白雪衬得红压压的,索性折了数枝,抱着迳往林婵房去,远见还有亮光,他把灯笼熄了,悄步走近窗前,放下梅枝,用手指破了窗纸,朝里窥觑,见林婵披着他的黑色大氅,坐在火盆前,正吃烤熟的红薯,热烘烘的,颊似胭脂,除眼睛肿些,气色甚好,小脸愈发明媚了。
他惊觉竟比所想还想她。忽听她紧唤小眉,捏了喉咙要茶水,吃噎着了。小眉端来盏儿,愁苦着脸儿道:“小姐慢些吃罢。”
林婵赞道:“还得是京城的红薯,甜似蜜糖,你也尝尝。”
小眉难解:“小姐在衙门,看着爷的尸体,好伤心,食不下咽,这会怎变了个人?”
林婵笑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一想到爷留下的金山银山,就难过不起来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眼梢瞟过窗纸一抹暗影,气死你!萧云彰冷嗤一声,好个官家女,还有这等心思,果然人走茶凉。
小眉流泪道:“小姐呀,钱财哪儿有爷的命要紧,没有爷,要金山银山有何用?”
萧云彰想,好丫头,重情重义。林婵撇嘴道:“没了爷,我再寻个更好的,但金山银山,可就难寻了。小眉待你日后出嫁,我给置办十车嫁妆。”
小眉顿时不哭了,接过红薯道:“那魏千户好人才,有模有样,小姐若嫁他也不错哩。”
林婵笑出声儿:”可不是。“
萧云彰沉脸想,有甚么主就有甚么仆,一对忘恩负义,我尸骨还未寒哩。甩袖走了。
林婵红薯吃毕,小眉打水来,又抱进数枝梅花,说道:“不晓谁放在廊下的。”
林婵让她插进汝窑瓶里,赏了会儿,嗅过香气,才觉得疲倦,和小眉一起上床,对脚各自睡了,心思放下,不知夜深人静,直至天亮,雪霁日出,也还未起来。
却说福安先醒,起身见他几个睡得横三竖四,窗外透进清光,火盆的炭未燃尽,铜铫里茶水温热,他吃了一盏,忽听帘外有走动响,出门看,刘妈肩背包袱要走,他张手拦阻,大声嚷嚷:“你要往哪里去?”萧逸几个也忙奔出来,团团围住。
刘妈道:“我往姑爷祖家办丧去!”
萧逸道:“九奶奶未走,你走甚么!”
刘妈笑道:“小鬼头,奶奶早就走哩。”
众人大惊失色,薛全抓住她胳臂问:“何时走地?”
刘妈道:“昨晚走地。”
福安问:“昨晚甚么时辰走地?”
刘妈道:“戌时三刻。”
萧逸问:“九奶奶昨晚走了,怎地跟我们只字未提?”
刘妈道:“你们何曾问来哩!”
众人又气又怕,一时手足无措,薛诚问福安:“哥啊,该如何是好?”福安不响。
刘妈骂道:“贼奴才,忘记我昨晚领你们进屋,好炭好酒好菜招待,否则现儿就是门外一排尸,一群白眼狼,还不让开。”冲撞要走。
薛全不敢放,只扯嗓问福安:“哥啊,你快拿主意!”
福安一跺脚,说道:“你们把这老货按住,勿要让她挣脱了。”众人得令,薛忠薛全,猫腰半跪,各抱住她一条腿,不肯撒手,萧逸薛诚一边一个,抱住她左右手,刘妈动弹不了,气得脸红脖子粗,一通乱骂,福安进房,寻了一根麻绳出来,将刘妈结结实实捆了,抬进房内,放椅上坐着。
他几个则回耳房商量对策。福安先道:“此趟祸闯大哩,九奶奶从我们眼皮子底下逃了,一顿毒打跑不了,就怕爷气头上,往死里打,我们小命休矣。”
薛全捊起袖管,遍布伤痕,痛哭道:“大爷总拿我出气,我再经不起打哩,我这趟是真的要死了。”众人听得心底惨凄凄。
福安一咬牙道:“你也逃吧!”
薛全哭道:“我逃哪里去!”
福安道:“天大地大,出了京城,走得越远越好,大爷到哪里缉你去。”又朝薛忠道:“薛全逃了,你是他亲兄弟,大爷必拿你撒气,打得更狠,你也一起逃罢。”
薛忠道:“不肖哥说,自然要一起的。”
薛全道:“我们没有盘缠哩。”
福安道:“九爷房里有些值钱好物,拿些赶紧走罢。”薛全薛忠转忧为喜,在橱柜桌屉内,收拾了些玉器,又找到二十来两银子,回宿房收拾包袱,出了萧府,迳出城门,直往码头奔去,乘官船南下而去了。
薛诚见他兄弟俩逃走,惊慌道:“哥啊,我也逃了罢!”
福安道:“你逃甚么,你娘老子皆在此,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薛诚道:“打死我怎么办?”
福安道:“只要听我和萧逸的,不能保你免受皮肉之苦,但一条小命可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