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74节

  萧乾吩咐:“齐映,你在此看门。”引随福安往院里走,福安问:“这矮奴甚么来历?”
  萧乾回道:“去年往南方时,奶奶在船上救得他,自那后,就在奶奶身边做了长随,一直至今。”
  福安没再多问。进至院里,见林婵,陈珀站在廊下说话,他近前作揖见礼,陈珀朝萧乾道:“人已到齐,你往院外守着。”萧乾说知道了。
  福安随林婵进房,微怔住,不曾想来这许多人,乔云云朝他招手,让他坐身旁,微笑道:“今日多亏你搭救,才免遭磋磨。”
  福安道:“不必称谢,保你亦是保我自己。”
  小眉要给他斟酒,福安道:“不敢吃,脸红着回去,被看见少不得一通责骂。”
  小眉听了道:“我倒茶给你。”
  福安道:“今日府里闹乱,我一直没用饭,你去厨房煮碗面条来,我压压饥。”
  林婵扫视一圈,开口道:“我晓各位来此不易,索性长话短说。先让你们见个人。”就听廊外脚足声响,陈珀撩起帘,齐望去,道是何人进来,却是已死去的国公府萧九爷萧云彰。他身后随老仆与陈珀。
  众人倒未显惊骇之色,起身作揖见过。叙礼而坐,萧云彰坐主首,林婵在侧。
  萧云彰道:“皇上龙体抱恙,太子代理朝政,经上书表奏,太庙及皇寺,长明灯所燃灯油,由桐油换成山茶油。奎园楼商会,经过鏖战,陈娘子被指定灯油佥商,也是我假死的目的。为何要这样做,非图其间暴利,是为十四年前白塔寺灯油一案,此案牵涉众广,地方官员、佥商买办、户部、内务府、白塔寺等,皆有人陷落,经圆审,迅速定判,抄斩得抄斩,发配得发配,贬黜的贬黜,以致家破人亡,命运多舛。经这数年暗查,我心知此案有冤情,真正幕后主使,仍逍遥法外。我立志查清,沉冤昭雪,奈何身为商户,阶位低下,与士族朝官难建关连,我不过柴薪微火,需更多柴薪微火,抱团共燃,方可燎原。”
  众人凝神听着,神情晦暗难明。
  萧云彰道:“如有不愿参与者,现可离开,我绝不阻拦,只请出去保密,勿要生事。”无人行动。
  他接着道:“既然如此,请各位擅明身份,以便彼此相熟,共商同谋。先由我开始。十四年前,我父亲乃户部侍郎陈显琰,兄长乃北平清吏司郎中陈清。皇帝往白塔寺行祭祀大典,值黄昏之际,众僧念经,梵唱不绝时,那高百尺、有 13 层、共燃 146 盏长明灯的琉璃塔,骤然熄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待僧人重燃长明灯,皇帝已离去,翌日三法司彻查,打开油库,内藏十万斤山茶灯油,掺杂大量鱼膏,倒入长明灯,遇风受潮气冷,易灭难燃。灯油产购常山县冯家镇,运油船车到清平县衙,由户部交接,再运送京城广积库,监管广积库的正是我兄长。”
  魏寅插话问:“我犹记山茶灯油乃内务府掌管,行采买之任的,正是魏泰魏公公,运油船车为何不直运京城、而到清平县衙,为何由户部交接,而非是内务府?”
  小眉提食盒从厨房出来,到院门前,见萧乾坐踏垛上,她揭开盒盖子,取出一碗鸡汤面条,再盖好递给萧乾,说道:“你拿到前门,和齐映一道吃去。”
  萧乾道:“奶奶让我把守这里哩。”
  小眉笑道:“我在这守着便是。”萧乾心喜,连声谢过,接过食盒,走到前门,见齐映站在凳子上、点门首灯笼,说道:“不慌忙,吃好饭再点。”
  齐映下地,食盒里还有一碗鸡汤面条,一碗素面,四碟小菜,两荤两素。
  萧乾赞道:“小眉细心,日后谁娶了她,有大福气。”
  齐映接过素面,吃两口问:“今儿都谁来了?”
  萧乾道:“皆是奶奶生意朋友,问他做甚。”
  齐映见他不愿说,也没再追问,吃光面,正喝汤时,听得有人叩门钹,高声问:“这可是陈家宅子?九奶奶在罢?”
  萧乾放下碗筷,一抹嘴道:“我去看是谁在喊魂?”抽闩开门,定睛一看,倒是个熟人来了。
  第124章 身世
  接上话,萧乾听得门响,前去查看,来人倒是熟识,正是萧旻身前长随萧书,萧乾问:“你来做甚?”
  萧书笑嘻嘻道:“旻少爷差我给九奶奶送帖子。”
  萧乾问:“送甚么帖子?”
  萧书道:“我哪里知,爷写好就封了。”
  萧乾接过拢进袖里,说道:“你好回了。”
  萧书道:“怎地?也不请我进去吃盏茶、吃钟酒,叙叙话?”
  萧乾道:“天色不早哩,莫耽误你回府复命。”取了十钱银子,给他:“你自个路上买来吃。”
  萧书收起钱:“什么叫人走茶凉,萧乾你个小奴才,我认得你了。”嘀咕着去了。
  萧云彰听魏寅问,说道:“如你所说,山茶灯油确是运往内务府,存放在太常寺的油库中。那趟是个特例,当时内务府内库由孝德公主掌管,她在祭祀大典一月前,忽说内库中有万两银子下落不明,要封库清查。恰运灯油的船车已过南京钞关,上朝时,皇上问谁来接下这批灯油,我父亲毛遂自荐,愿揽此任,待灯油到京后,存入户部广积库,供祭祀大典专用,户部尚书因病还家休养,由我父亲亲力监管。哪想灯油车经过清平县衙时,遭百名匪徒抢掠,幸得惊动衙府官兵前来助援,损失不大,但车马坏损严重,只得暂在清平县歇整,两日后搬运油桶上了新的车马,得以抵运京城。”
  魏寅道:“原来如此。”
  萧云彰接着道:“祭祀大典上长明灯骤然熄灭,查明使用劣质灯油所致,因是我父亲接管,我兄长储存,很快被安上与地方官勾结贪墨罪名,双双问斩,好在皇上念我祖父辈有功,未曾赶尽杀绝,没收家产后,府中女眷仆役死得死,散得散,各讨生活去了,我则被萧国公带回府收养,改名换姓,弃文从商。这便是我的过往。”
  他接过林婵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环顾众人,问道:“下个谁来说。”
  福安道:“我来说罢。我父亲夏应荣,原在户部北京清吏司度支科任员外郎,秩品五品,他精通计算赋税,厘金,公债,钱币收支等帐目,从未出过差池。内库出事后,陈大人晓我父亲才能,遣他进内务府,协助查账,追查那万两银子的去处,我父亲很快发现内官监、神官监账目有异,而这两监的主管正是魏泰魏公公,他不晓使了什么手段,构陷我父亲与陈大人勾结,收受贿赂,欲嫁祸与他的罪名,孝德公主大怒,将父亲打入大狱,不日问斩。我母亲气不过,持短刀当街行刺魏泰,被他捕住,那老骟驴有怪癖,母亲被折磨的体无完肤,回家后上吊死了。自那后我孤苦无依,沦落成乞丐,有幸遇见九爷,收我在身边当差,共谋复仇之策。”林婵倒不晓他还有这样凄惨的过往,,看他面无血色,神情平静,眼眶忍不住湿了。
  冯十八道:“我原名冯锟,父母早亡,与兄长冯锵相依为命,十四年前,兄长任清平县县令,我则经营油铺,各管一摊。灯油案一出,他素敬重陈大人,书数封奏折递交知府,为其请命,哪想却因此被捕,罪名有三,一与匪徒同谋,欲劫灯油;二与陈大人勾结贪墨;三放走同谋的弟弟。不日问斩。兄长死后,我四处逃窜,仓皇度日,受尽流离之苦,这般过有三年,被九爷寻到,派往常山县冯家镇,包下茶园,重拾油户老本行,蛰伏数年,只为替家兄雪耻。”
  小眉进来,给福安送一碗面条,福安称谢接过,小眉很快出去了。
  萧云彰看林婵只穿薄袄裙,低声问她冷不冷,林婵摇头,他摸摸她的手,觉得凉,铲了兽炭添进火盆,点点红猩映进每个人眼底,魏寅凑近乔云云,低问:“魏泰可有那样对你?”
  乔云云怔怔问:“哪样呢?”不待他说,她道:“我就是这样的命,早已惯了。”将盏里酒吃了,看向萧云彰、林婵、福安和冯十八,开口说:“幸福都一样,不幸各不同。我原名沈娇,我爹名唤沈文良,十四年前,乃常山县县令,此地以种植山茶树、采籽榨油为生,百姓安居乐业,对爹爹多有敬重,少时我是有一段好日子过的,我五岁那年,宫里内官监有个叫魏公公的,来到常山县衙,寻我父亲。因每年上供的山茶油,不足用度,他听闻这里茶油质优,要将采买之任,下放到爹爹手中。他自然心喜万分,指定铺户范楚山为佥商买办,按魏公公所需,备妥足量茶油,运往京城宫中,头一年,魏公公只要两万斤茶油,后几年买得多了,说太庙皇寺的长明灯灯油也用它,我爹晓得责任重大,他本就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没少对范叔叔耳提面命,每趟运送前,他还要抽查相看,就怕生出事来。我九岁那年,值夏秋之时,突然官兵将县衙包围,刑部来的官儿读鞫,宣父亲买上通下,收受贿赂,山茶油以次充好,导致皇上祭祀大典,琉璃塔一百多盏长明灯齐齐熄灭,此乃重罪,即刻抄家问斩。”
  她说的有些口渴,酒吃的头晕乎乎的,福安斟茶给她,她朝他笑笑,同是天涯沦落人。她接着道:“父亲连叫屈的机会也没,翌日斩立决。女眷卖掉为奴,自那次后,我再没见过母亲,也不晓她是否还活着。我在满春楼为娼时,魏千户找来,你们晓他是谁?他便是佥商买办范楚山的儿子,原名范春霖。”魏寅不言语。
  乔云云道:“我俩仇恨满心,风雨一身,双双发誓,哪怕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查出是谁,害我们家破人亡,受尽屈辱。我入了怡花院,行走官宦之家,探听消息,却也知了些事,听得萧九爷的身份,我与魏千户,一直想与你合谋,却又多顾虑,恐你认贼做父,已与他们沆瀣一气,惧你早将复仇遗忘,沉溺纸醉金迷之中,又听说你死了,不由得深陷绝望,仅凭我俩之力,亦是蜉蝣撼树。现好了!有了你们。”乔云云眼里有泪,却是笑着。
  魏寅欲开口,忽听廊上有脚步声,立在门首,他大声喝问:“是谁?”
  第125章 合谋
  接上话。萧乾进来禀道:“萧府的旻少爷,差小厮来给奶奶递帖儿。”林婵接帖拆开看,又递给萧云彰。萧乾退下。
  乔云云道:“我还有个叔叔,名唤沈牧,原是太常寺寺丞,因灯油案被革职流放,后再不知去向了。”萧云彰听后一声不言语。
  众人望向魏寅,魏寅简短道:“我父亲确是范楚山,我原名范春霖,十四年前,家中突遭大火,无人幸免,唯我因在衙门玩儿,逃过一劫。沈大人得报后,颇为震惊,他有感大祸将至,命仵作伪造我的尸身,再给我一笔钱、一封荐帖儿,让我去投靠虎威将军魏清峰的神机营,魏将军替我改了姓名册籍,在营中效力,五年后选入锦衣卫。听闻沈大人助我逃生的翌日,即遭抄家问斩。我找到沈娇,立誓要查明真相,为枉死之人复仇。”
  萧云彰听他言毕,说道:“还有三人,亦因灯油案命运多舛,他们不便来此,也不愿我透露身份。”
  魏寅看向林婵问:“你不说说么?”
  林婵道:“十四年前,我爹爹乃詹事府詹事,受灯油案牵连,被贬任浙江知府同知,亲娘途中染疫亡了。”
  魏寅问:“以何罪名贬出京?”
  林婵道:“爹爹一直讳莫如深,我女儿家,不便多问。”魏寅若有所思。
  乔云云问:“九爷如今查出甚么眉目了?”
  萧云彰道:“孝德公主、魏公公魏泰、萧肃康,白塔寺僧官福觉方丈,疑点最重。”
  乔云云不解问:“孝德公主有甚疑点?”
  萧云彰道:“白塔寺祭祀大典一月前,孝德公主要查丢失的万两银子,与常理及人性不符。祭祀大典彰显皇权威严,乃天下头等大事。孝德公主纵然察觉银子有异,理应暗压隐瞒,先保典礼顺利进行,而不是大张旗鼓封库清查,这是其一。其二灯油案出后,孝德公主不再掌内务府内库职,终日待在公主府,除往白塔寺烧香礼佛外,再无二出。我遣人常年盯住公主府,得出结论,孝德公主非自愿足不出户,而是被禁足。”
  魏寅问:“因内库丢失的银子么?虽是监管不利,但不至于禁足的地步。”
  萧云彰颌首道:“我能力尚缺,难窥宫中之事,一直视为谜团。”
  魏寅道:“我去查探!”
  萧云彰道:“因孝德公主封库清查,新到的灯油由户部接任,户部尚书职一直空缺,由吏部尚书萧肃康代管,他素日康健,却离奇重病,还家休养,监管之任由我父亲肩担,种下祸根。”
  乔云云问:“那白塔寺的福觉方丈,又有何疑点?”
  福安道:“十四年前,白塔寺僧官乃本慧方丈,福觉任住持。祭祀大典前,本慧方丈的弟子悟净和尚,也在白塔寺。案发后,悟净和尚毒死禅房,本慧方丈圆寂。福觉接任僧官,临惜和尚任主持。”
  乔云云道:“听着颇为蹊跷,没查出何人所为么?”
  林婵忽然想起,问道:“你们可知,这福觉方丈的身家背景?”
  魏寅道:“你讲便是。”
  林婵道:“福觉方丈与萧肃康乃一母所生的双生子。”众人听后变色,唯福安平静道:“他俩容貌细看极像。”
  林婵接着道:“国公爷听信术士相生相克之言,将长些的,暗中过继族中近亲,隐而不宣,他天资聪慧,却是多情种,十八岁时因男女之情,看破红尘,被本慧方丈收为弟子,白塔寺出家为僧,两年已能升堂说法,三年任住持,本慧方丈圆寂后,由他接任僧官。”
  萧云彰道:“本慧方丈及悟净和尚之死,一直未查出因果,后不了了之。更蹊跷的是,灯油案卷宗原收在刑部案库,也不知何时丢失了。”
  林婵道:“我不知你们怎想的,我站在局外看,这更是一个毒辣的陷井,从孝德公主查内库丢银开始,一路随时会暴露,拼得天时地利人和,显然他们赢了。”
  魏寅皱眉道:“动机是甚么?只为贪墨灯油钱,未免太过兴师动众。”众人沉默。
  半晌后,萧云彰道:“与内务府魏公公的灯油合同签定,三成油钱已支付,山茶灯油需一月之内运抵京城,如今群狼环伺,恐生祸端,我在临清有处油库,靠京杭运河北岸,交通便利,打算与冯十八亲往,押油进京。我不在时,娘子的安危,有劳诸位关照。”皆道:“九爷放心!”
  林婵不知他会说这个,一时愣住了。
  魏寅问:“你们何时动身?”
  冯十八道:“明日卯时。”
  魏寅道:“最近进出查的紧,我明早去一趟城门。”冯十八谢过。
  福安起身道:“我出府替老太太买‘鸡包翅’,恐回去晚了遭罚,先行一步。”
  乔云云告辞道:“我也得走了。”林婵定要送她,俩人相携出房,往南角门方向走,雨停雾生,前路迷迷蒙蒙,小眉拎了盏灯笼,照亮脚下。
  乔云云低声说:“今儿是这十四年中,最让我高兴的日子。”
  林婵安慰道:“放宽心罢,会越来越好。”
  乔云云道:“陈娘子的话,我是信的。”
  林婵道:“如今有这许多人合谋计策,怡花院你不必再待,明日我带银票去给你赎身。”
  乔云云摇头道:“我要待在那里。”
  林婵微怔道:“令你饱受摧残的地方,为何还要强留?”
  乔云云道:“若离开怡花院,我还能做甚?我在那里,可出入官邸高门,周旋萧肃康魏公公之流间,探听消息,挑拨是非,我也只能做这些了。”
  林婵道:“你想法虽好,但靠身体取悦换来情报,代价太为惨烈,实在不必。”
  乔云云冷笑道:“我这数年就这样过来的,残花败柳之身,又何所惧。你若不让我做,我闲思过往,哪里活得下去,倒是忙着,无暇顾及,还可苟活。”
  林婵听了,泪目道:“你何苦这样说哩,你有甚么错,要用他们的恶惩罚自己?”
  乔云云握握她的手,微笑道:“我玩笑话,你不必当真。爹爹母亲及我,因灯油案家破人亡,这场复仇,我要亲自来报,陈娘子就遂我心愿罢。”
  林婵心知无法可劝,不再多话,临到角门前,小眉抽闩开门,轿子已在等候,乔云云迈槛而出,忽听林婵唤她:“沈娇。”
  她心骤缩,止步回身,林婵走近过来,伸手猛得抱住她,再分开,说道:“有难事一定同我讲。”
  乔云云感觉浑身都是她的热气儿,含泪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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