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何玉铭也已经不在了,刚才的梦只不过是一个坠入冰冷的人对于温暖的片刻追忆罢了。
何玉铭的死讯纪平澜是过了好几天才知道的。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内容都是战争和战况,一个军校的教官、市长的儿子被暗杀只是角落里小小的一块白纸黑字。
分配在临近部队的一个同学把这份报纸传到他手上的时候,纪平澜呆呆地看了很久,什么也没说。
然后他想起他还有事情没做,便默默地放下报纸,去完成他的工作。
他的同学见他沉默地离开,想起纪平澜一贯是跟何教官不合的。他并不知道,也不会想到,纪平澜只是不想在其他人面前痛哭出来而已。
纪平澜从不习惯于把他的软弱暴露于人前,这并不代表他就不会软弱,不会伤心。
他太天真了,以为何玉铭身处安全的后方,应该能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可在这样的年代里,根本没有什么地方是真正安全的。
他也太愚蠢了,为了那样愚蠢的自尊,他浪费掉了所有可以跟何玉铭在一起的时间。以至于在炮火横飞的战壕里想起他,也只能回忆起那些针锋相对的经历。
拥有的时候不知去珍惜,直到一切都太迟了,他才终于感到后悔。因为他刚刚明白过来他是如此地深爱着那个人,他的爱从来就不曾犹疑,以前以为爱已麻木,原来只是因为想念却不可接近的痛苦。
原来痛苦是可以让人麻木的,麻木地在炮火中挣扎,麻木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麻木地等待着哪一颗子弹或者炮弹,带走他只剩下麻木的生命。
一个还在试图顶着炮火移动的士兵刚被炸飞,残缺的尸体落在纪平澜面前,纪平澜麻木地推开尸体,躲进了一边的防炮洞。
还有多少能动的?接连的爆炸声里纪平澜贴着马排长的耳朵喊。
马排长大声喊回去:带伤的四十一个,不带伤的连我们二十三个!他看了看那个很快就被炮弹掀起的浮土埋没的尸体,现在是二十二个!
纪平澜闭上眼睛扶住了额头,马排长以为他在想对策,但纪平澜在走神,他在想何玉铭。
他在淞沪会战的战场上,在铺天盖地的炮火中,疯狂地想念着何玉铭。
何玉铭说过若他当了军官,会为了自己死的光荣,拉上更多想活的人给他垫背。
他说对了,纪平澜的一个连已经快要死光了。连长死于敌人的飞机轰炸,他接任连长还不到半个月,就眼看着一个整建制的连队一点点被打残,看着朝夕相处的一张张熟面孔在炮火纷飞中以各种死法离去。
上一秒还在跟他说话的人下一秒已经血肉横飞,没有人应该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成长,但纪平澜只能这样迅速地从一个学生兵成长为一个负担别人生死的军官。
他已经无力去想死的是不是光荣,会不会被追授什么荣誉,他也不想拉上任何人垫背,可他只能看着他们以各种方式死去,指挥着他们以各种方式去死,最后跟他们一起死,只能如此,还能如何?
纪平澜睁开眼睛,在炮火中大声下令:所有的枪弹留给伤兵,你也留下,让他们爬也要爬在战线上牵制住敌军!把所有还完整的叫过来,带上剩下的手榴弹,跟我过去摸掉他们的炮兵阵地!
这是一个疯子一样的决定,马排长跟看疯子一样看了他几秒,然后重重一拍他的肩膀:小连长,你够种!老子跟你一起去!
以区区二十人冲击一个炮兵阵地纯属发疯,但是和窝在这里等着变成炮灰,或者逃下战场被执法队枪毙相比,就算马排长也宁愿去发个疯。
闭嘴!服从命令!纪平澜一点都不领情地甩开他的手,我如果回不来,就得你带领他们!快去!
马排长又看了他一会儿,才在炮击的间隙冲出了防炮洞。
这货就是个疯子。马排长想。
但是他真心佩服这个疯子。
这个年纪轻轻的小连长似乎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气质,让人自发地愿意追随他。他没有像别的长官那样口若悬河信誓旦旦地喊口号,却用实际行动让周围那些大字不识的大兵们感觉到,同样是要打仗,跟着这个小连长他们会更容易活下来,甚至更进一步他们可以打胜仗。跟着这个疯子,即使马排长这样惜命如金的老兵油子也偶尔会热血一把,觉得自己似乎突然变得年轻起来。
纪平澜带着二十个士兵,沿着战场边沿几乎被炸平的交通壕和遍地的弹坑前进。他们的阵地上,还能动弹的伤兵在炮击的间隙放枪,冒着随时被炸飞的危险为他们吸引敌人的炮火。每当一个照明弹熄灭,纪平澜和身后的士兵就往前小跑一段距离,当另一个照明弹升空,他们就趴卧在遍地的尸体之中。
不需要过多的指挥,坚持到现在还能喘气的,也只剩经验丰富的老兵油子了,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终于摸到了日本人的炮兵阵地,十门大炮交替着对他们的阵地发射炮火,炮兵们全神贯注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没有人发现这些潜入者。
纪平澜原本以为会遇到上百人的抵抗,所以带足了手榴弹准备炸死几个算几个,但眼前的情况却不是这样。杀红了眼的日本兵全都去了前线准备做最后的冲锋,咬牙切齿地想要收割这帮明明武器装备什么都不如他们,却足足挡了他们三天的敌人,甚至没有留下多余的兵力保护炮兵阵地。
这支部队的指挥官也去了前线,他不是个外行,只是完全没有想到一支跟他们死磕了三天的军队,一支明明都死得差不多了,放完这轮炮再一个冲锋就能全歼的部队,居然还有余裕分兵出来偷袭。
纪平澜当即决定不做自杀式攻击,一声令下跟二十个满脸血污和灰土的战士冲出黑暗,向着毫无准备的敌人杀去。留在这里的只有几个文职军官,职业炮兵的肉搏能力又远逊于一般的步兵,仓惶应战下死伤惨重。
纪平澜疯狂地砍杀着眼前的敌军,疯狂却麻木。身上多了一道伤,敌人丢了一条命,身上又多了一道伤,他已经不在乎了,感觉不到痛,身体仿佛不是他的。
在厮杀中他也想念着那个人,甚至想念他带着鄙夷和嘲讽的笑容,想到那个人再也不能笑了,他就疯狂地想要撕碎眼前的一切。
原来想念可以这样深刻,让他一个无神论者也宁愿相信有天堂或者地府,如果还可以见到那个人,地狱他也愿意去。
如果换个时间,他喉中发出的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只怕连他自己都能吓到。
疯狂是可以传染的,跟着他的这些人都疯了。麻木也是可以传染的,他们都对死亡和恐惧麻木了。不知道是谁的血在飞溅,不知道是谁的躯体跌落尘土,他们疯狂地厮杀,直到眼前再也没有穿着不同制服的人还站着。
纪平澜的决定是对的。敌人已经死光了,他们还有八个人活着。
炸掉所有的炮!撤退!纪平澜下令。
直到接连的爆炸声响起,前线准备冲锋的日军部队才终于发现后方阵地的异常。
日军的炮火停止了,一般会紧随其后的冲锋却没有出现,马排长拿裂了缝的望远镜试图在黑暗中找到一些端倪时,一个传令兵冲上阵地:撤退!师部命令你们撤退!
马排长一下子爬起来:什么?!
周围的部队都败退了,你们再不退就成孤军了,撤退撤退!传令兵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嚷嚷,他还要赶去下一处。
他们以为他们都得与阵地共存亡,撤退的命令无疑给了他们最后一线生机。他们都不怕死,可没有人不想活。
纪平澜还没回来,马排长知道他们这一去九死一生,但敌方的异常动向让他仍然心存侥幸,犹豫了几秒,咬咬牙:还能动的搀上不能动的,走!
幸存的伤兵们挣扎着,相互搀扶着,开始往后退去。
走在最后的伤兵喊:马排长,走啊。
马上来。马排长说着回头看了看阵地,正好又一个照明弹飞上天空,马排长看到了远处日军气急败坏并且不成章法的冲锋部队。
日军边冲锋边叫骂和开枪,虽然这种距离下开枪基本上泄愤和吓唬的意义要远大于实际意义,但是一旦被打中的话那也是一颗子弹。
马排长知道再不走他也走不了了,在他转身要逃命的时候,纪平澜带人从阵地侧翼跑回来了。
如果只剩纪平澜一个,他可能不会活着回到阵地,可他身后还有七个人,他想让他们活下去。
也不知道是因为近距离的爆炸还是过度的疲惫,他的耳朵有些不太好了,听不清楚急得手舞足蹈的马排长在说什么,只明白了两个字:撤退。
纪平澜麻木地转身看了看敌军正在冲来的方向,心想:我的仗还没有打完吗?
突然仿佛被人在胸口猛踹了一脚,他仰面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