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江惟英忽地敛去笑意“不错,可惜给多了,多了个野种。”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要不是你一意孤行,也不会有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事,对我们江家有什么好处?如果你一直这么偏执早晚有一天会后悔。”
“那是我活该,不过这种缺大德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包括星桥,你想要发展星桥二期,你还想活下去,甚至想要那个野种活下去。星桥都只能在我手上。”
“爸,你能用林预换星桥,我当然也可以。”他笑着将江伯年往外推“我可以用你藏在城北郊区池中路77号小别墅里那个野生的胚胎换,就是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江惟英!那也是林预的孩子!”
江惟英点点头“如果不是这样,它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但也是因为这样,我们这辈子关系就只能到这里了,江家的孽障这么多,每少一个,都是我在,为-民-除-害。”
“畜生!”
江惟英莞尔,他招来冯泉“叫老胡把他推走,要是在这气出毛病,可怎么说得清。”
江伯年咳个不停,被发胶固定过的发丝因为身体的震荡垂在脸上,苍老贫瘠的腰早已弯曲,一派风烛残年的景象表露无遗,纵是冯泉也不得不感叹,江伯年的时代,已经彻底老去了。
20-3
这场会议的定论是怎么样对江惟英来说都不重要,他不过是想给顾家点颜色,谁知道这么多人一个都不禁吓,不成气候。
他心情不错,晚上到家的时候看见亮着灯的房子,心情就更好了。
室内隐隐有食物的香气,他换了鞋,没有看见林预,倒是厨房里乱七八糟,叫他生疑。
先是零散的米散了一地,水槽里的碗还没有洗,接着是溢出来的粥汤,干巴巴地附着在昂贵的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台上。
粥已经凉了,江惟英就着勺子尝了尝,猛地皱起眉,立即拿起桌上的水漱口,林预不知道在里面放的糖还是毒,甜到发苦。
“林预?”
林预看见马桶就想到江惟英说要把他的尸体挂在这里,他盯着马桶看了一阵,浑身发毛,他刚洗完澡,头发还没有干,听见江惟英的声音后犹豫了一下才打开门。
江惟英站在门外,拧着眉看着他光裸的脚趾“鞋为什么不穿,生病指望老子伺候你?”
林预不敢指望,他回头去穿鞋,被江惟英一把拉住,江惟英扛着他的腰,一步一步往楼上走,细瘦的腰线抵在坚实的肩膀上,林预撑了会儿撑不动,索性放松下来不挣扎。
他本以为江惟英是想要做点什么,但他并没有,只是把人扔到了床上后,拉了张椅子坐在对面。
“听说你的母亲去世了。”江惟英观察着林预的表情,后者仅是微微怔了怔,江惟英立即问“你不知道?”
林预点头“现在知道了。”
江惟英细想这确实非常符合林预的身份,忍不住冷笑出声“你妈去世了,你就这个反应?你不难过?”
林预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觉得他需要难过,顾星移是,江惟英也是,好像只要说出自己很难过,就能满足他们的逻辑,他想了一会儿,为了摆脱江惟英的继续纠缠,认真地解释“我觉得应该难过,但是我跟她并没有很多感情。”
江惟英把领带扔到了地上,嗤笑了声,指着门边的高大绿植道“有时候我也好奇你到底跟谁能有感情,你跟这种只会生产二氧化碳,对外界没有感觉的东西有什么区别吗?”
“那不是你妈么,你不想去见她一面?”
林预的脸上浮现为难的神色,很久后,江惟英听见他说“太远了,这个星期手术也很满,我不能请假。”他把眼皮抬了抬,反问“你妈妈...”
“闭嘴,不要逼我揍你。”江惟英承认,他再好的心情只要对上林预,都不会有好的结果,他做平一个董事会只需要一场会,但被林预激怒却是秒秒钟的事。
20-4
浴室的门被狠狠摔上,林预躺在床上拉高了被子。
江惟英惧热,总会把空调打得很低,林预极怕冷,更怕生病,年轻时一生病必高烧,老了后一生病就是连绵的低热,神志不清的时候总是难过的,比没有妈妈要难过得多得多。
妈妈在他记忆里太过久远,在江惟英用“母亲”称呼这个身份时,他甚至会迷茫这是谁。
他不是什么甘西的状元。
他在网络软件上搜过,甘西很热,通往他传说中的家要倒车很多很多次,最后一段路需要等同村农用的拉草车,顺路的时候载人,他长大后只在高考那年去过。
他只值十万块钱。
十万块钱的借住费,在这个女人的子宫里住十个月,是十万块钱。
他没受过这个女人一丁点养育之恩,还没记忆被带离了甘西,他在玻璃瓶子里长大,他从小接受过的教育,接受过的吃穿用度,也并没有很差,至少不是江惟英想象的那么差。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住,他连妈妈是什么都不知道,记忆中的第一个女人是不会说中文的保姆,后来来过的每个人,也都是不跟他说话的,有老师,男的,女的,他们统一穿着工作服,每天教完固定的课程,一句话都不可以多说。
没有人排挤过他欺负他议论过他,同样的,也没有人跟他玩,陪他做游戏,教他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快乐,让他笑。
他的所见所闻都只在书里,被筛选过后那极少的温情字眼偶尔会让他疑惑,但总因为从没得到过也并不会感觉多悲伤。
直到七八岁的某天,无意听见门外的争吵,下楼后才遇到了这世上第一个鲜活的,目的只是为了他的人。
是个黑黝黝的青年,黑的发光冒油,眼睛很亮,浑身很旧也很脏,门卫不敢放他进门,林预也只能好奇地看着他。
“你姓林是不是?你姓林对不对??你到栏杆这边来好不好??哎呀,你真好看,我是你哥哥啊,你二哥,你过来,我看看你”
林预不愿意靠近他,怕脏。可他也好奇,但他的好奇只够让他走到栏杆边上,毕竟每个人都会警告他不准过界,陌生人也是界。那青年够不着他,只能蹲在外面,从灰蓝色的陈旧大包里向外掏东西“这是玉米馍馍,妈亲手做的,这是麻团子,也新鲜着呢,我捂了一路火车,还好没压扁,你也尝尝咧”
他一件件往里扔吃的东西,眼睛盯着他看不愿意移开,林预什么都还没碰就被保姆发现了,强制进了屋子里。
他那一整年年都想着,那个玉米馍馍是什么味道,麻团子又是什么东西,二哥又是什么。
隔年,又是同样的争吵。
那声称是二哥的青年长高了,长瘦了,还是同样的黑,也是同样的脏,他依然招呼林预去围墙边,这次往里面扔的东西更多了,林预伸手拿了一个,放进嘴里,甜的,很香的米面味道刚刚入口便有人一把抢过拍到地上,英文夹杂着中文狠狠地训斥,林预看见那青年暴跳如雷奋力越过栏杆,失败了,很快就被保安拖走。
这一年,他依然没有吃到胃里,可那一点固定菜单上没有的甜味,他总会怀念。
第三年,第四年。
每一年,那个叫二哥的人都会来,有时候是三月,有时候是四月,每一年他来的那天发生的事情都相似,每一年那个自称二哥的人都长得不同,高了,瘦了,更黑了,也更脏了。
后来林预才知道,那二哥每年出现的那天,都是他从未有过的生日,他竟然是个有生日的人。
农历的二月二十三号,是他的生日。
麻团子,玉米馍馍,米面子和二哥。
二哥告诉他,家里还有五个哥哥,一个姐姐,只有他识字,上过小学,会说普通话,他最聪明,认得车站,也认得路。
他叫林预不要担心,回家只要一天,不远。
林预从没有担心,那二哥的口音太重,他大多数时候听不懂,也不知道怎么同他说话,但他却开始期盼二哥来的那一天,慢慢地,那一天就是对他来说就成了重要的一天。
一年又是一年,二哥变得沉稳,他的话变少了,笑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很苦,不是二十岁的脸,像四十岁,眼下沟壑奇深,头发干枯杂乱毫无光泽,只有眼睛精亮,他会抽烟了,在等林预的时候坐在墙边抽劣质的香烟,那烟燃起来雾大,味道很难闻,每当他抽烟,林预就会站得很远。
二哥的笑里总是尴尬别扭,林预已经不再想吃玉米馍馍和麻团子了,收下来后等不到第二天,就会被保姆扔掉。
他跟二哥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不要再送东西来了。”
后来二哥就不再送了,每年还是会匆匆来看一面,再匆匆赶回去。
十五岁那年,二哥带来了一包糖,花花绿绿的,很劣质,用红白相间的塑料袋裹了几层,递进来,他羞涩地说,他要结婚了。
十六岁那年,二哥没有再来。
林预十七岁那年,被迫回到出生地参加考试,江伯年让他去那户人家看一眼,他想起二哥,就去了,原来二哥说的一天的时间,只够到达这个省,七八次的倒车,七八次的等待,一趟就是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