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今天也是一样,江惟英接完电话已经不怎么意外了,他坐在车上安慰自己,要保持呼吸,要平静,不然脑子会爆的,还有很多事没做,暂时还不能死。
“你...你把车开慢一点。”
冯泉心想,我开得不快啊,再一看江惟英的脸色,脑子还没反应,脚已经吓得很听话了,他也不敢说话,刚才那实验仓第一天上任的外国人打了电话进来,通知他们已经更换了医院原先报送的储备外科临床医生,秦兴。
“换了谁”冯泉觉得江惟英声音明明很平静,但是又很不对劲。
“林预。”
第50章
人的行为一旦发生,静止就会变成相对静止,也就是说只要一个人比另一个人更淡定些,就会显得更有优势,这一点上林预显然是更有优势的,在保持平静这件事上,江惟英一直赢不了。
今天格外忙,忙到了乱的地步,所有人都在医院里脚步匆忙着,江惟英走在人堆里就像是诸多片段里唯一被放慢了的一帧,冯泉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从停车场到大厅,大厅到急诊,再到外科手术室的门口,在那个电话后,冯泉完全能感受到江惟英周身可怖压抑的气息,但从手术室外进入了观摩室后,那份被压制的暴怒似乎已经消弥匿隐了,至于隐到哪里去了,谁也不敢深猜。
江惟英一语不发,孤身坐在观摩室的最前排,屏幕上自动直录着这场手术,冯泉连手术的步骤都不是很懂,更别说是如此复杂的一台脊椎畸形手术了,屏幕上不断吸血的声音格外清晰,很像是吸管吸尽最后一点饮料,冯泉自动移开了眼睛,他瞥到江惟英,发觉对方却没有盯着屏幕,而是透着玻璃,从上而下远远俯视着那个人,他坐在那里的姿态,他的眼神都过分宁静,几乎是一场暗地里沉默的仲裁,林预的胆大包天是否能在这样的目光里获释,没人能确定,但他应该不会再发怒了,冯泉想。
“灌液。”
手术室里的静默像一张无形的网,随着时间从天花板往下压来,林医生的手术室从来无人可以自在轻松,此刻更是紧张焦灼,仪器的响声配合着林预的镇静,不带感情的嘀嘀作响,也唯有他自己能察觉脑子里闪过的空白一瞬和指尖的慌张。
“继续补液,继续”在将切除第五个椎板的过程中,预料中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病变区域的根动脉持续对畸形血管供血,数目太多,林预已经尽量小心到连手臂都开始发烫出汗,但还是发生了几乎抑制不了的出血。
“吸。”
“林医生,开始掉血压了。”
林预拿着显微镊,看向缓慢但下降明显的血压,浅吸了口气凝住神,明明他并没有损伤到任何一根畸形血管,但目前他根本找不到哪里在出血,他再次逐一排查电凝灼烧后的远端血管,确定没有出血,畸形灶的分支也已被切断,围绕在血管旁边的蛛网膜已经被分开..到底是什么地方...
到底..
“继续灌,维持血容。”
麻醉的两个医生已经从坐着的位置站了起来,满面紧张,压力巨大的并不是林预一个人,其中一个麻醉师紧紧皱着眉,视线不敢离开仪器,晶体胶体红细胞半小时内能用上来液体复苏的东西已经几乎全上了,血压仍是在掉“去给冯主任打电话。”
“林医生。报警了...这掉的太快了”
“林医生,找到出血点了没”
“林医生。止不住啊,灌进去就出来了”
“林医生”
“往里再伸一点看看,到底是哪里的血点,椎板不能继续切了,搞不好还没切完...”
林预的眼睛连续眨了几下,视线逐渐回归清晰。“患者本身是有严重凝血障碍的,也许并不是术中出血,不是触碰损伤原因....”
“有这么巧吗...可是现在继续切椎板很可能会出现更严重的问题”另一名外科的医生要更谨慎些,他看着很快浸透纱布往外如溪河般溢出的血液,深深皱着眉“这样不行,找不到血点血压血氧很快就没了,就是能活脑损也是严重问题”
“脊髓背侧或者蛛网下腔会不会也有微畸灶?”
“可能性小”
“如果是侵入了软脊呢?”那医生开始考虑这种可能性,林预已经不再搭理,他伸手“显微剪”
“林医生,畸血管里一般血压不会高,分支或是软脊如果确实存在畸灶应该也不会...”
创面如果再继续开大,前面的血点止不住,后续只会增大抢救难度,外科医生皱着眉,只见林预摇了下头,相当武断专制“来不及,本身凝血障碍是有这种可能性的,即使畸管内血压不高,但血管团黏连破裂可能性也大,直接取掉吧。”
“可能会瘫痪。”
林预抬头看着血氧仪,低头却只有那安静地放在布下的发黄的手背,他还那样小。
他心里空空荡荡,连眼神也依旧那么平静“活着就可以”
手术室的门推开又关闭,关闭又推开。
李修,麻醉冯主任迅速查探了情况,冯主任调整了补液顺序,李修站在台上,先是深深看了林预一眼,林预没有对上那视线。
“动脉夹”
“调整方案,第六块板不切,潜底畸灶不全切,术后可以用显微补,这孩子受不住了。”
“我不同意,我觉得可以切。”林预皱眉出声。
李修微微偏过头,似是将视线往远方上层放过几秒,几秒后他摇摇头“那你就下去,从现在这台手术我接手了。”
林预略微哽住,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看上去发愣,接近七个小时,他早已汗湿全身,这紧要关头他是怎么都想不到会被李修直接赶了下去。
但李修说完便站了上去,时间紧迫,没有人有时间或眼神能分给林预一瞬,林预双手沾血,他被迫离开手术台,站在尾部不远的地方,视线牢牢地盯着那只掉在床外的小手。
“阻断夹”李修的声线极稳,他光是站在那里就能安定一整个室内各个医生的心,年轻的麻醉师当场舒了口气,他其实用的方法跟林预说的大致一样,只不过他的耐心要好太多,他在软脊膜上开了极小的口,畸灶确实有,但并非出血性的,只不过与脊髓组织黏连严重,手术切除的可能性不大,但毛细血管的扩张受患者本身病情影响,手术显微镜下破裂出血,李修在畸形血管处用电凝处理切断,又做了结扎夹闭,切完后沿着静脉向头端解剖。
十分钟而已,血液由动脉性转为静脉,血压仪不再发出令人心慌的蜂鸣。
止血后,硬脊膜是另一个外科医生缝的,李修进来出去从头到尾就看了林预一眼,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否定了他的方案,一句是叫他下去。
“你看,你不过如此”
李修留给他的背影上是没有说出口的第三句话。
50-2
“江总..要叫林医生等一下吗。”
七个小时的时间,从下午到深夜,江惟英全程静坐,姿势几乎没怎么变化,不管是他的脸色还是手术室里跌宕起伏的止血,都让冯泉不怎么敢说话。
江惟英双手在腿上撑了下,站起身来。
手术灯灭了,他们站在二楼,从这里看下去,只有个女人等在手术室外,她也等了很久,开门的一刻惊醒了她的走神,弹跳一般从座位跃起,她想扑到推出来的手术床边,但看了一眼就被医生隔开了,她也不敢大声说话,枯竭的眼睛里流出来的不是泪水而是浓浓的无措和心疼,她紧张地看了一圈,不知道问哪个医生才好,眼神兜兜转转地哀求着询问“医生!医生!孩子怎么样!手术还顺利吗?”
医生们面面相觑,看得女人越发慌张,早前她就见几个医生急匆匆进去,以为不好,害怕得发抖,这一会儿见他们的表情,就更是心里没底了。
“小希妈妈,别紧张,是这样的,手术还算顺利,只是过程中有过出血量较大的情况,目前手术完成后已经正常了,但还要在监护病房里观察几天。”护士摘了口罩,尽管疲惫的脸上压出了几道红痕,却还是挤出了尽量亲和的笑容。
“那个新的主治医生呢,那个...那个林医生呢?”
林预比以往迟钝,他一出来,众人便自动往各自要去的地方散开了,小希的妈妈追着去病房的推车跟了几步,又转身再度走了回来,她双手向林预伸了伸,又连同微微佝偻的身体一起退了回去“林医生,我家小希,会没事的吧??”
林预无法回答她,略微点了点头。
她眼里的希望太多了,铺满了一双眼睛,一个农村女性,明明四十来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已经老透了,白发掺杂在整齐的发丝发缝里,眼角堆叠的皱纹都是在病房门外日日夜夜里长出来的,生活压弯了她的腰,数不清的零散工作腐蚀掉了她的双手,她终日疲惫,节衣缩食,原本是根本供不起停留在这医院里一分一秒的。
这便是母亲的意义吗,林预没有,原本也不能体会到来自一个母亲的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