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只有等那种地方有光的时候,你才会出现”
  “不是这样的”
  林预枕在他肩上,轻声狡辩“是这样。我会等你,我也一直在等你,你不用担心,在黑乎乎的地方我也会很安心。”
  “从你打开标本大楼的箱子开始,我就一直是这样”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箱子里,谢谢你,你每次都来救我。”
  江惟英手指冰凉。他听着林预口齿清晰,说着很多字的句子,视线落在了海平面的终点。
  林预顿了顿,似遗憾“可我救不了你。”
  “救不了就救不了,这不重要。”
  林预轻轻摇头“这很重要,你会活很久。”
  没有回应,半晌,江惟英出神道“法国西北,上诺曼底的地方,那里的青口贝我很喜欢。”
  林预一怔,而后眉头舒展,轻声应道“我记住了”。
  江惟英继续“西藏的阿里,等你身体好了以后,我们也可以去那里。”他垂着眼睛,声音有些低“只是氧气稀薄,但景色很美,我会带上很多氧气。”
  “好。”
  “我不喜欢吹海风,喜欢海风的声音,你不在的很多年,我经常坐在那里听声音。”
  “不看海吗。”
  “不看。”
  “看星星吗。”
  江惟英“不看,小时候保姆告诉我,我妈去天上做星星了,我讨厌星星。”
  “天上有那么多妈妈,你都讨厌吗。”
  “都讨厌。”
  “我做星星,你会讨厌吗”
  不知何时,伞已倾斜,垂在江惟英身前,遮住了所有视线,再也挡不住风雪,江惟英失去了思维,僵硬而不自知“你不会做星星。”
  林预睫毛上堆满雪花,厚重得睁不开。
  他费力吸了口冷冽的空气,有些呛咳“我...那我..做六等星,不那么亮...到时候..辛苦你....找找。”
  “林预,别睡觉。”
  “不睡..”
  林预感觉被托了起来,嗓子里的痒又溢了出来,他勉强睁眼,让人不知道他是否神智清晰“我下次,一定会藏得别人看不出来,我...”
  “林预...”
  “嗯...”
  江惟英嘴唇苍白,双眼无神“你知道吗..”
  林预手中的伞终于脱力坠地,雪落了满身,江惟英冷得发抖,他站在那里一步都走不动,甚至觉得会就这么永远立在这里。
  他以为林预听不到的,以为林预不再说话。
  可林预蹭了蹭他的脖子,呼吸都有了热度,再次应声“知道。”
  “什么...”
  林预是真的笑了,即轻又浅,他努力地动了动,微微仰头,冰凉的唇印在早已雪白的发丝中,那道伤疤是他心中唯一的记挂,留恋而珍重“知道..你爱我”,他大言不惭,他用冰凉的鼻尖蹭着江惟英毫无知觉的颈脖。“所以..江惟英..”
  “你一定也知道...”
  你一定也知道。
  我爱你。
  我很爱你,非常爱你。
  你陪我坐在路灯下的暴风中,你出现在我一片漆黑的世界里,你跟我重叠相容的基因,还有如今终于变成同一个人的幸运。
  我终于可以永远爱你,唯独,只爱你。
  “快放开,快弄下来,快点快点!!”
  “江院长!麻烦你赶紧松开!!!”
  “江院长!!!”
  几步之遥。
  逆着光,江惟英僵硬地被人扯开。
  他很想松,大概是冻僵了吧,他松不开。
  几步之遥。
  他不知怎么又挡到了人,被秦兴狠推了一把,撞在玻璃上,有人扶他一把,好像是冯泉,或者又是别的谁,但他大概是冻僵了,一点动不了。
  林预,你看。
  别说是你,就算是院长,这家伙都照推不误的。
  “要不要,跟过去看看?”冯泉拧着眉,他站在江惟英身后,高大的背影像座沉默的山,化掉的冰霜早已成了水汽,整个人都像是湿淋淋地,他没有任何表情,就这样站在大厅中央,身边人流不息,冯泉将他拉拽到不影响行人的地方,轻声询问“刚才秦医生又叫人来问,林预是不是吃过什么,药物反应太重,像是多重中毒,但是目前没法....”
  江惟英眼睛动了动,像是头疼,他伸手想揉太阳穴,但是一下子没法将手抬起来,反而踉跄,冯泉不敢问了“没事,阿姨已经过去了,别...别太担心....”
  他说完叹了口气,似连自己都无法信服。
  反观江惟英,他脸上没有往常林预出现病症时那样隐忍焦急的神色,他平静得有些可怕,矗立在大厅的玻璃窗前,大雪磅礴而下,他从青灰的天色一直看到深夜,雪积了一层又一层,救护车在门口停了一次又一次。
  只是没有一次,让秦兴有空能来门口接一接。
  冯泉给他倒了杯水。
  他这半日来,唯一开口的,就是这句
  “谢谢。”
  冯泉别开脸,红了眼。
  在江惟英身边,冯泉无声站着,他不知道江惟英要这样站到什么时候,连他都这么没由来恐慌,江惟英又该是什么心情。
  他如果看到现在的林预,躺在急诊的床上浑身插了管子加了罩子,口鼻出血止不住,连进icu的机会都可能没有,他又该如何面对。
  阿姨哭得瑟瑟发抖,他是哄不好的,这才躲到江惟英这里,但这里也并没有比阿姨的哭声更让他好受。
  96-3
  一日一夜,三千五百息。
  林预被推到eicu,秦兴的表情犹豫艰难,却什么都没有说,背影很沉重。
  他身上的管子被下掉了一些,嘴唇发青,被塞了呼吸器,连皱眉的表情都没有。
  冯泉给江惟英拿来了干净的外套,大衣被换下来的时候,口袋里掉出来的一团红色绒布格外显眼,他从地上捡了起来,东西太重,触摸到的顷刻间,心底有一片海水在急速倒退的寂静。
  他在掌心收紧,指尖颤抖。
  “我想要个戒指”
  “我要很贵的,最贵的。”
  “买吗?”
  “钱够吗?买得起吗?”
  那天的林预笑起来,很腼腆,他说“够的,我拿所有的钱给你买最贵的。”
  江惟英将头抬起来,枕在冰冷的墙壁,视线范围内,十米距离,隔着一窗玻璃,那里却躺着他的尼摩点。
  他知道,有一场海啸就快要抵达他的海。
  林预本不该醒的,他睁眼毫无预兆,聚不了神,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陷入永久的黑暗,护士进进出出,医生也进进出出,他们训练有素地沉默,偶尔用眼神交流,在看向林预的时候总是会低下头,有人默默调整他的管线,有几根被小心撤走了,没有新加上的。
  林预觉得口鼻之中吸不进气体,所以不敢一次性都呼出去,等空气里安静下来,林预眼里多了些水光。
  他呼吸发急,江惟英却走得很慢。
  人的一生能走到终点,百分之一靠运气,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靠千刀万剐。
  江惟英坐在床边,床微微下沉。
  那仪器上的血氧很低,心跳得很慢,波动微弱。江惟英把报警器关了,觉得吵,一堆金器倒在床上,叮铃当啷,江惟英看着,林预也看着。
  “我相信你。”
  江惟英抿着唇,堆了个笑,他喉结滚动,轻声说道“你真的没有给别人买过戒指。”
  林预眨了下眼睛。
  “真的挺丑的。”
  江惟英咧着嘴,他看着林预,几度移开眼,一边笑着,一边因为湿透的鼻腔而轻声张口呼吸,哽涩道“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林预眼里的水光倾泻而下,他表情很复杂,布满青筋的手背抖个不停,明明极度缺氧,却依旧不肯将呼吸用完,江惟英的眼睛血红着,他咬牙抓着林预的手指,用他的手拿出颗戒指,为自己一点点戴上,不知是谁的手在那里颤个不停,那么小的动作,都要耗费那么多艰难的时间。
  林预急促得呼吸伴随着一串一串的眼泪,他悄悄收紧手指,祈求着这个时空能给予最后一点奢望。
  江惟英闭着眼睛,他拿出戒指,轻轻套进林预的手指间,声音里满是哽咽“笨蛋,买大了。”
  “你...”
  “我喜欢。”十指相交,江惟英摸了摸他的脸,擦掉他冰冷的水迹,他抵着林预的额头,蹭着他的鼻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喜欢。”
  林预越来越多得眼泪和越来越急促得呼吸,声声都是在催,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哭泣挣扎,江惟英温和地靠在他身边
  “不用跟我道别。”
  “别害怕,这次不算你抛弃我”
  “好不好?”林预抖个不停,江惟英疼得像全身的血管里流淌得都是针,他伸手按向呼吸机,低头间水光带着脸颊的温度直直落进林预的眼中,那最后的一丝干涸渐渐化开,瞳孔里那最后一个亲吻的动作被永远定格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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