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徐遗:“齐知县,寻诗稿虽是正事,但张知县既然故去,晚生理应去墓前一拜。”
  齐复岔开话题:“诶,不急,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齐复带着徐遗来至一处坊间,此地是昌泊最为繁华地段,歌楼酒馆、瓦舍茶坊一应俱全。
  “揽云楼。”徐遗念着眼前一座牌匾,“这是何地?”
  “进去看看就知。”齐复脸上笑意颇深,拉着徐遗就往里面走。
  “这是齐知县呀,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里头走出来一中年女子对齐复行礼,瞧见他身后的徐遗,喜盈盈道,“这公子面生得很可是没见过呢。”
  “云娘,摆上好的酒来,昔娘子在不在?”
  云娘会意:“在的在的,我这就给两位官人叫去啊!”
  徐遗了然,停下推拒:“齐知县,我有要事在身,来这恐不合规矩,若齐知县走不开身,那还是得空了再谈吧。”
  齐复却苦口婆心相劝:“庐陵到昌泊,难免要劳累奔波几日,我们这地儿啊,虽不及庐陵,但这昔娘子的唱乃是一绝。当初张知县刚上任时,也是被昔娘子所折服,这诗稿找起来得费些时日,你且安心在这听完一曲,不会怎么样的。”
  说话之间,二人就来到一间开阔雅致的厢房。赏曲的酒备好,齐复尝也没尝,连屁股都没坐热便想离开。
  徐遗不知所以:“齐知县,这……”
  “你坐着你坐着,我还有公务,先走一步。”
  徐遗正欲追出去,身后响起一婉转动听的声音:“公子既来了,听一曲再走吧。”
  徐遗顿身回望,只见一抹清丽的身影隐于雪白的纱幔后,看不清容貌,只怀抱一把琵琶向他微微欠身。
  “此非我本意,叨扰了。”徐遗道歉后就想离开。
  纱幔里传来轻轻笑语,却略显遗憾:“还没有人拒过我呢,公子是第一个。要是齐知县回头问起来,叫我怎么回答?”
  徐遗兴致索然,但还是重新坐下来。
  “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都可,昔娘子决定吧。”
  昔娘子在窗边的椅子上落座,起手势,轻抚弦,琵琶的音色悠扬,佐着昔娘子婉转的吟唱盈满整间厢房。
  徐遗感觉面前似有清风拂过,他朝窗外望去,恰巧有云从树枝间穿过,清风带着几片飘落的树叶进屋停留。
  昔娘子明媚的双眼铺着一层水雾,嘴角的笑意始终挂着,她唱道:
  “忍把相思付泥土,有情者无心肠,望来时路。烟愁叶萧疏。”
  弦音突换成切切哀悲,昔娘子抚弦的指尖也无意识发抖,徐遗听出变化,凝神紧盯着纱幔。
  “昔日琼台改荒芜,今有遗恨凋芳骨。何凄凄?又凄凄。零落栖此处。”
  昔娘子唱罢,厢房里仍是哀婉氛围,这本是一曲道尽女子受情郎抛弃而凄凄哀怨的故事,可是某些词句上倒让徐遗生起想往下探究的想法。
  “昔娘子果然好曲,词中感情真切,令听者闻之不免跟着伤心起来。”
  “那公子落泪了?”昔娘子将琵琶放置架上,尚有一滴泪在颊上挂着,她没有将它拂去,只是倚在窗边。
  “没有。”徐遗如实回答。
  昔娘子笑起来:“以往的人听完这首,多多少少会替词中女子落下几滴泪,再问我这女子最后如何了,公子就不好奇?”
  徐遗蹙眉:“‘零落栖此处。’这已经是答案了。”
  昔娘子不语,抬头望向天空,自她来这揽云楼,每每从这里看去都能见到一片白云寂然不动,无论风吹,不管雨落,它始终在这陪着她。
  这揽云楼干脆叫锁云楼好了。
  “是啊,此处即是她的归宿。”昔娘子低下头,看向稳坐不动的徐遗,像是在说笑话一般,“还有人把我当成这词中女子,想要挑开这层纱幔带我走,承诺不让我与这女子一样。倘若她真的需要别人怜惜,又怎会甘愿栖在此处呢,公子说是不是?”
  “我非女子,亦不能想。不过要问也应当问她本人,旁人再如何解读也是徒劳猜测。”
  昔娘子低眉敛愁,释然道:“说的极是,我想她今后大概会安心的罢。”
  “在下有一事相问,还请昔娘子告知。”
  “公子请说。”
  徐遗反复研读最后那几句唱词,道:“敢问这首曲子是何人填词?”
  “是我填的,怎么了?”
  “只是觉得有些熟悉,昔娘子是否读过张熙岱的《弃琼台》?”
  昔娘子点头,念出那句:“‘何凄凄?敢凄凄。再把高楼住。’”
  “是这句。”
  “这句词,公子可知说的是什么吗?”
  徐遗岂会不知,这是张熙岱一生所著诗文中最有名的一首,也是这首让人抓住他言语讥讽朝廷官员有结党营私之嫌、暗嘲当今官家为政不勉的错处,从此贬黜不得入京。
  后来张熙岱的词便离不开揽云楼了,揽云楼的一切成了他的倾听者和诉说者。
  昔娘子又慢慢说道:“这首曲子我唱了多年,唱给无数人听过,但听懂的也只有张知县和公子二人而已。那在公子眼里张知县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遗恳切:“想来张知县敢在前程有望之时,能义无反顾为有冤者鸣不平,才至一生仕途坎坷,高志难落,却也不曾起过攀附之心。这份孤勇,在下佩服。”
  昔娘子再次触动,幽幽道:“有冤者,至今仍有冤,也让为他说话的人成了有冤者……”
  徐遗正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昔娘子便微微欠身:“公子要找的东西就在这纱幔背后。”
  清丽的人影缓步离去,徐遗等到看不见昔娘子的身影才挑开纱幔走进去,靠墙的长案上摆着一本诗稿。
  徐遗快步走近拿起它,一页页翻看。
  第一页便是那首《弃琼台》,后面还详细记录这首词背后的那桩沈家大案,而昔娘子便是里面失了双亲的女儿。
  贵筵岂知吃饭苦,有心者下琼台,难依明主。狡计饱肥肚。
  常有恨泪浇筷著,又有浊水埋忠骨。何凄凄?敢凄凄。再把高楼住。
  《弃琼台》后,多是正言不讳地痛骂当朝种种弊政,骂地方官员苛捐杂税鱼肉百姓,骂韩骞与吕信二人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世人都道张兄痴山爱水,却不知这首首血泪之后的至诚盼切之心呐。”
  齐复与徐遗站在张熙岱的墓前祭拜,墓碑上已爬满青苔,四周有青草覆盖,生机盎然。头顶树枝如伞倾下,可挡风雨,可阻飘雪。
  墓边不远处的河水于昼夜间不断流过,水声清透,水面澄澈见底,游鱼自由四窜。
  徐遗拱手弯腰郑重地行了学子之礼,才道:“张知县与此处山水长眠已久,该让世人听见这里清澈动听的声音了。”又羞惭地转向齐复,“先前在揽云楼不知齐知县的用意,以致误会,是晚生的不是。”
  齐复笑着摆手:“欸,这些都是题外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张兄也不会在意的。”
  “诗稿既已拿到,晚生也该启程回京,多谢齐知县这几日的招待。”
  回县府途中,在某个暗处有人对徐遗虎视眈眈,再准确说来,是对他手中的诗稿虎视眈眈。
  第62章
  齐复在揽云楼设宴为徐遗饯别,酒过三巡,正到了临别之际。
  昔娘子本来不在席上,这时却抱着琵琶进了厢房,吩咐人关好门悄声说:“两位相公不知可带伞没有?这天边有乌云飘过,眼看就要变天了。”
  徐遗与齐复对视一眼,明白了昔娘子的意思,徐遗举起酒杯:“我这还有一个忙,得请两位倾囊相助。”
  昔娘子点头会意:“公子随我来。”
  揽云楼暗处蹲守的几人盯住徐遗随着昔娘子到了一间厢房里去,便暗中跟了上去。
  徐遗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而后脚步一直追到一辆马车附近。
  昔娘子看向马车的方向:“公子放心,这揽云楼的打手身手极好,不会有事的。”
  而她身边一个跑堂装扮的徐遗则是感激道:“多谢昔娘子了。”
  昔娘子再开口时便有无尽担忧:“张知县是个好人,这本诗稿倾注了他一生的心血,公子此去定要万分小心。”
  “我会的。”
  马车已经出发,徐遗稍待了一会儿,拜别齐复与昔娘子后乘上快马改道而行。
  只是还有个讨人厌的尾巴怎么甩也甩不掉。
  徐遗干脆勒马停下,回转道:“阁下紧追不舍,想做什么?”
  那人不语,下马后右手默默地往背后探去,握上了一把短刀。
  徐遗神色不惊同样下马,但把马牵到一边树上绑起,这可是匹良驹,折进去他还怎么回京。
  林中有风簌簌吹起,地上枯叶与新落下的混在一起。徐遗清亮的眸子里映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片叶之间,刀尖飞扑而来,他一个闪避躲过。
  趁着对方反应的空档,抓住握短刀的那只手臂,他意图明显,那人顺势朝他挥砍一刀,只得暂时拉开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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