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赵眄被几下轻轻拍打给唤醒,他精神恍惚,一时分不清来人是谁,唤道:“大哥?”
陈内官听见,难掩悲色:“四殿下,是小人。”说完就要扶他起身,“殿下,夜深了,小人送您回去歇息。”
“大哥在哪?”
“在宫祠里。”
“官家呢?”
“官家还未醒。”
赵眄站在那闭上眼:“吩咐下去,太子薨逝,举国……”他顿了顿,压着眉头再落下一行泪,“素缟。”
陈内官一惊,即使他也想太子殿下的身后事能落得个好结果,可是也清楚废太子的身份如何能以太子仪制下葬。
“殿下三思。”
“按我说的做,下去吧。”语毕,赵眄脚步沉重像是拖着一副空壳,出了殿门,他要去那棵树下守着,如果等回来那只远飞的鸟儿,是要把这消息告诉大哥的。
永泰二十年十二月,再过一日便是除夜,时年赵瞻三十有四,于东宫深夜,乱雪纷飞,郁郁而亡。
徐遗久久回神,刚才他拦住询问的行人低着头呜咽地离开了。一路沉思归家,眉头不曾舒展过,可见到家中情景,皱得更深了。
“公子!”冬枣的肩膀由两人架着无法动弹,见到徐遗的身影,欣喜地叫道。
徐遗闻见立刻丢了牵马绳,环视起周围,书房的书籍全都被搜罗出来丢在院中。这阵仗令他彻底想通,赵眄若要给他转递消息,只会派孟青,而不是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厮。他走过去厉声质问:“何人竟敢擅闯转运使家中?”
“哼,转运使?”一声轻蔑的笑声从凉棚处传来。
声音很是耳熟,徐遗看过去,眯起眼心中不舒服,邹荣一脸舒坦地躺在阿程给他做的躺椅上。
“邹荣,你这是何意?”
“何意?看不明白吗,自然是查抄了。”邹荣拍了拍躺椅后站起来,从椅子上拾起一幅他坐皱了的画像。
徐遗耐心已尽,神色冷峻地向邹荣走去:“邹荣,你又要放什么狗屁。”
邹荣反倒不恼,认为徐遗只是一只丧家犬乱吠罢了,举着许云程的画像得意道:“少在这逞能嘴硬了,许云程犯下大罪是必死无疑,你替他隐瞒身份,还能做这个转运使吗?徐遗,你身负圣命,却自己先回来,就等着被问罪罢官吧。”
邹荣说完,候在一旁的侍卫上前拦下了徐遗。
“公子!”冬枣身上的钳制已松开,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被带走。
刑部狱中。
徐遗走得极慢,左瞧右看寻找许云程的身影,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处境。
邹荣将他带进刑房,此举不言而喻,只是有一人的出现让邹荣的计划落空了。
邹荣:“林……林文凡?”
林文凡漠道:“这没你的事了。”
这简直无理,邹荣瘸着腿竟能走得健步如飞,朝林文凡争道:“大相公将此事交与我,你要插手?”转念一想,瞥了坐在桌前喝水的徐遗,“说来也是,你和徐遗是有些交情,但也别忘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林文凡没有理会他,直接坐在徐遗对面的位子上。邹荣就这么被两人无视,自觉没面子憋着火气出了刑部。
狱卒端上备好的酒水,林文凡倒了两杯:“喝一杯吧。”
徐遗目不斜视,继续喝刚才的水,林文凡默默一饮而尽:“官家病重,暂时理不了朝政,由韩大相公监国。安王私自下旨犯了僭越大罪,又终日在废太子灵前跪守,再难得官家器重。盈之,我说过你是斗不过他们的,可你不信。”
徐遗气定神闲盯着桌面,可是这模样惹得林文凡不痛快,继续劝:“盈之,你为何不肯服个软。”
徐遗:“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林文凡拿出那张被邹荣坐皱了的画像,问:“是因为他,你与他有私情?”
徐遗抬起眼不做掩饰,眼中明晃晃的承认。
“就因为他,你敢拿自己前程,乃至性命做赌?”
徐遗轻笑,看着那许云程的画像眉眼尽是柔和:“该做的事已经做得差不多,我不敢奢望与他还有以后,但能死在一处,仅凭这个,都值了。”
林文凡直感荒唐,弃了酒杯站起来:“他已不在这里,早在几日前移去内狱了,安王想的真是周到。”
末了,林文凡走到刑房门前,回头补了一句:“魏西行的事是袁淘,此人刚愎自用,北真初犯大兴关时他连打几个胜战之后想邀功,遂以监军之权压着魏西行作战计划,才致背水关反应不及,埋葬了十三万亡魂。”
徐遗偏头望去,他不解林文凡对他说这段话的含义,默然不语,回想起曹远那番话,心中逐渐复杂。
陈内官:“四殿下,官家遣人过来了,您快把这身丧服脱下,由小人穿着就够了。”
赵眄:“礼制是不是要说,这天下哪有皇子给庶民服丧的道理。”
陈内官担忧:“这几日虽不早朝,可是朝臣们弹劾您的奏章一封一封的往韩大相公那送。还说什么废太子不应停在宫中太久,应尽快下葬。”
赵眄哂笑一声,替赵瞻不值:“这棺椁里躺着的人,可是一心敬他的学生……”转而抓住跪在身旁的吴内官,“你去回话,说礼制怎么做的我赵眄就要怎么做,我不仅要服丧守孝,还要修陵。”
吴内官暗自叫天,殿下您怎么在这时跟官家较起劲了,他与陈内官对望,不知该不该去。
“你不去,我自己去。”赵眄说完,猛地爬起来,才迈出几步路就两眼一黑重重倒在地上。
“殿下!传太医——”
自赵瞻故去,赵眄不思饮食,终日不寐,这会儿晕过去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
“大哥不要!”赵眄惊呼睁眼,瞳孔颤动,梦里小小的他死死抓着哥哥的衣角,哭着闹着也留不住那道朦胧的虚影。
“不要……不要走。”偏殿里空荡荡,回响他的声声哭泣,他此刻最怕的就是空荡荡。
赵眄坐起来掩面稍缓一会儿,忽而听见殿外“叽叽”鸟鸣,便握着一丝不可能实现的期冀冲出去。
枝头上来回盘桓一只孤零零的鸟儿。
赵眄呆愣许久。
大哥,你怎么还不回来……
可赵眄的坚持赢不过一道命废太子匆匆下葬的旨意,他在灵前也不过只守了十五天。
无治丧、无陵寝、无卒哭,薄薄一抔黄土葬了赵瞻与一只新的木蜻蜓。
另一只赵眄做成坠子,从此不离身。
韩府内有一局棋摆至赵瞻下葬那日才下完,韩骞一人执两棋,仍是白子胜,黑子输。
他初见赵瞻时,自己仅是刚中状元的学子,而赵瞻也刚立为太子。
他从一个九岁孩童身上看见沉静、妥当,事事做得规矩,诗文、骑射无一不通。
只是很少流露出属于孩子的笑容与淘气。
自己则满腔报国热血,也有处可使,有枝可依。
不知从何时起,他发觉自己变了的时候已经不想回头了,而看见太子时,却生出恻隐之心,权术与谋计总能藏得很好,没有一丝沾染给太子。
时至今日,高位处群狼环伺,多年筹谋,他只认自己是对的。
韩府官家回禀:“相公,谢中丞想要一见。”
韩骞收起哀容,正好奇一个与他在政见上多年不合的人怎肯主动踏足他的府上。
第93章
“那是谁的马车?”林文凡刚到韩府外,与一辆马车擦肩而过,于是唤来韩府小厮问道。
“回林相公,是谢中丞的马车。”
谢石柏,他来做什么。林文凡疑惑。
林文凡对韩骞行礼:“大相公。”
韩骞:“谢石柏已决定辞官,我与他敌对十多年,这是头一次肯低头,你猜猜这是为什么?”
林文凡思索:“原因在于安王和徐遗都是他的学生。”
“那你觉得老夫该不该答应?”
林文凡肩膀紧绷起,低头回答:“大相公为何不答应?此举既没了谢石柏这个对手,又可收徐遗一个人情,等待日后好用,安王在朝中便难立足。”
韩骞深深地看了林文凡一眼,话中有话:“这是你真实所想?”
林文凡毕恭毕敬:“是。下官还有一消息,安王将许云程转去内狱后,那个叫有庆的小厮就不见了。”
“暗度陈仓?”
“由此,不如将徐遗放出来,他定会去找许云程的下落。”
“驾!”
徐遗散乱着发髻,一身单薄,只匆匆披着一件斗篷往栎阳方向驰去。
于京郊外,赶上了谢石柏回乡的马车。
“老师!”徐遗才见着马车的身影,立即扯住缰绳,踉跄地从马背上下来,便又牵动了身上伤口,渗出血来。
谢石柏因身后的喊声停下了马车,从车上下来,就见徐遗快跑至他的面前,半摔半跪在地上。
谢石柏赶紧搀扶住,入眼是徐遗狼狈的残躯病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