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呼,累死。”
人群中,徐久擦了把脑门上的汗,想放声狂笑,又不能被监控拍到,憋得十分辛苦,以至于在脸上呈现出了一种若有所思的,坚忍的神情。
“是啊,还挺累的。”
“对对,救人真是体力活。”
众人异口同声地应和,彼此谦让地连连点头,全然不顾主管还瘫在地上,人都被电得漏液了。
“喂,”趁此机会,徐久小声问,“他们怎么看不到你啊?”
闻言,六号伸出口腕,柔和地摸了摸他的眼睛。
“干扰,伪装。人类,太相信肉眼。”它说,“你不一样。”
听了它的回答,徐久半懂不懂的,还没来得及追问,从监控中心看到异常的值班警卫终于姗姗来迟,赶到现场。
“这是怎么回事!”几名警卫手持警棍,厉声呵斥道,“你们要造反吗?!”
“不是啊长官们!”清洁工们理直气壮,七嘴八舌地反驳,“地上滑,主管摔倒了……”
“他摔得好严重哟,自己把电棍打开了……”
“……我们再不救他,人就要电死啦!”
“我们也是好心办好事……”
警卫被缠得没办法,事实也的确如此,监控都看得清清楚楚,主管暴起打人,没想到会滑倒摔跤,想撑着站起来,却不慎打开了电棍的开关……听上去确实很不可思议,但巧合就这么发生了,只能算他自己倒霉。
而这些清洁工固然有借机报复,泄愤之嫌,可也确实救了顶头领导,否则,等他们冲进来救,人早就给电成弱智了。
“……行了行了!”警卫不耐烦地勒令他们后退,“这件事我们会报上去的,别以为你们的小心思上头看不出来!运气好,这事可以放过,要是运气不好……”
他们充满威胁地拉长声音,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展开简易担架,抬着不省人事的主管快步走远了。
徐久实在忍不住,警卫的身影一消失,他就转身走到角落里,肩膀抖动,无声地笑了老半天。
“开心?”六号挠挠他的下巴,轻声问。
徐久没好气地拍了它一下,责备道:“去去,谁让你擅自跑出来的?还有,刚刚又捣什么乱?不是说了不能随便摸吗?”
六号才不管后一句斥责,它只负责回答前一句话:“危险。保护你。”
徐久心头一颤,他又想起那个混迹进来的水母异种,还是决定回去再说,这里不是谈事的地方。
“算了。”他无奈道,“那你可要安分点啊。”
六号不再吭气,取而代之的,是它紧贴上来的微凉身躯。主管离开,很快调来了一名新的管理者,继续勒令清洁工干活,并不给他们休息的机会。
六号挨着徐久的后背,四五根口腕顺着衣领游走进来,缠绕着他的胳膊和手腕。徐久还没来得及出声反对,那些透明的触角就延伸出袖口,帮他拎着装满的水桶,抬起沉重且硌手的坚硬箱子。
就连一些琐碎的,需要全身发力的活,比如站在梯子上清洁通风管道,检查排气扇的零件,擦拭纠缠在一起的缆线,六号也做得有模有样。
……像个仿生义肢似的。
徐久十分惊奇,还有一点好笑,遂由着它去了。不多时,午休的时间到,其他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只有徐久跟个没事人似的。新管理员又训了他们几句话,所有人便鱼贯而出,朝食堂的方向走去。
“吃不?”午餐照例是压缩饼干和营养糊糊,好饭好菜要到晚上才有,徐久一个人坐着,抓着块压缩饼干,小声问。
六号保持着透明的姿态,就着母体的手,低头凑近,挨在徐久的脸颊边咬了一小下。
热量储备不合格,口味更是低质,这不是它乐于吞噬的活物,更不会是人类喜欢品尝的味道。它知道,过去的一个多月,母体正是从如此微薄的口粮中省出一部分,作为供给自己成长的能源的。
无需嗅探,六号心知肚明,就在那扇透明窗口、那些钢铁护栏后面,食物堆积如山,物资成箱成罐。人类的厨师烹饪家禽牲畜的丰盛血肉,使用各种复杂奇巧的程序,再洒上种类繁多的调味香料。他们一边填饱自己的肠胃,一边给在母体的餐盘里装满野狗都懒得看的合成垃圾……
他就吃这种东西,还吃不饱。
强烈的对比,使它再次体会到了愤怒的情绪——自打尾随着母体出门以来,它的怒火似乎就是无止境的。
“不吃,”它硬邦邦地说,“你也别吃。”
我会去狩猎,为你狩猎。不要再把这些粗劣的人造物咽进肚子,它们配不上你,这里也配不上你,你是我珍贵的,珍贵的……
……珍贵的什么呢?
“为什么啊?”徐久愕然,“我们不能浪费粮食!”
他咬着压缩饼干,嘟哝着说:“浪费不好,浪费很坏。”
第15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五)
六号无可奈何,看见母体固执护食的样子,大脑深处又涌起一股热烈的冲动。
它又想把人类甩起来,高高地扔到天上,然后再用身体接着他,也想把他整个卷起来,放进嘴里包着,还想狠狠地揉一揉他,戳他的脸颊,让他挣扎着生气……
这符合人类对“可爱”的反应定义吗?
六号不知道。
到了下午,任务越发繁重。而“无视上级,救助手段不规范”的判决也快速下达了,包括徐久在内的一批清洁工得到了程度不一的禁食处分。作为引发整场事件的“罪魁祸首”,徐久罚得最重,被扣掉了四顿饭的份额。
也就是说今天晚上,以及明天一整天,他只能饿着肚子干活。
倘若放在从前,这绝对是个刁钻的惩罚。扣除口粮听上去算不了什么,可对于工作烦琐艰苦的低阶员工而言,就跟折寿没什么区别了。
但放到现在嘛。
徐久拿着处分单:“呃?好吧。”
不让吃就不让吃呗,此处不让吃,自有放饭处。
对此,六号反而不能理解。当它还是一个整体的时候,吞噬过许多人类的生命和记忆,但它仍然无法参透人类社会中的种种藩篱与规则。它在徐久耳边嘶嘶低语:“可是,你什么也没做!”
徐久无奈地说:“正因为我什么都没做。”
所以处罚才仅限于禁食,而非禁闭,或者其他更严厉的举措。
六号发出愤怒的噪音。
事实上,眼下所有的同构体都在等待。通过人类的记忆,它们知道,研究它们的人类组织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机构,设立在极地的站点仅是分部之一。为了避免人类向他们的总部寻求支援,或是启用更激进的自毁手段,同构体们仍在隐蔽地进行活动,将大张旗鼓的屠杀,默契地转变为不露声色的渗透。
六号同样在默默地等待,等到这座钢铁构造的丛林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无法向外界再传达一丝真实信息的时刻,就是此地的灭顶之灾降临的时刻。但与其他同构体不一样的是,在所有被视作猎物的人类当中,它唯独在乎徐久的命运。
“对了,我还没跟你说呢,”私下里,徐久对六号说,“今天早上……”
他将早上遇到伪装水母的事和盘托出,包括对方的外貌特征,声音和举止。最后,他挠挠头,为难道:“它可能也发现我看出它的身份了,会不会有麻烦?而且我就想不通了,那么明显的特征,别人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看着陷入烦恼的母体,六号十分清楚,他破解出其他同构体身份的能力从何而来。徐久和它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从自己身上逸散出去的生物孢子,渗出的体液及信息素,全都缓慢,但是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使他能更快、更敏锐地注意到和自己同一类的生物。
不过这种事,六号是不会告诉他的。
人类的心智没有那么坚定,万一吓到母体可怎么办呢?
所以,它只是抱着徐久,笨拙地安慰道:“没关系,我保护你,不要怕。”
我会留意那个挨得太近的危险分子,可是,我们何时才能离开这里?它恼火地思索。
我何时才能筑起巢穴,与母体共享?我们何时才能摆脱所有一切嘈乱的噪音,鄙俗的人类,以及错杂的环境,占据一块真正称得上静谧的,安宁的,富饶的领地?
怀抱着如此烦躁的情绪,六号成功潜入隔壁区域的后厨。它吞掉了那里将近一半的贮存,并且为母体带回了丰盛的战利品:半只颜色鲜艳的冷切火腿,一罐优质的马苏里拉奶酪球,一盒嫩鸽子肉馅饼,大量的巧克力,大量的手指饼干,以及一整袋新鲜的柑橘。
当然,最后那袋柑橘是最贵重的。置身于南极腹地,这样一袋果叶碧绿,表皮还沾着水珠的柑橘,价值几乎可以与黄金等同,通常只有高级研究员才有资格享用。
徐久惊喜万分,差点大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