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温静思一只手臂仍吊着夹板,提到华西崇的死讯他也缄默,再度将目光移向身边的棺木。
  棺木后是十九座牌位。
  alpha死后失去信息素安抚的omega会郁郁寡欢,很难活着度过剩下的日子,所以其实这里躺着三十条人命。少的那八条是因为有几名年纪小,没有自己的omega,或者他们其中有人预见到自己终将来临的死期,索性不再有omega。
  温静思脱帽,敬礼,他身后众多alpha士兵脱帽,整齐划一敬礼。在一片如有实质的胶质沉默中,中校短促开口道:“他死那年,也不过四十三。”
  这是一座空棺,萧庸的遗体不在这儿,或许他有部分骨灰被带回,但绝大部分在南部军事基地的指挥官办公处长廊挖空的墙壁上。白骨用最顶尖的工艺保存,雕刻连接成灯,华丽灯座中央盛着不灭尸油。
  历代指挥官都如此。
  古巫师说将他们的尸骨保存在生前居住的地方,在战争中不得安寝的英魂才会真正回到故土,得到永恒宁静。
  真假不重要,至少得为他们做些什么。
  尸油是他们死去的omega。
  那么多盏死人白骨灯,最后那盏没有灯油。他成功了,只有他的omega活着。温静思突然想起他,在恒久的记忆长河中,时间将一切淡去,那人紧闭的双眼、苍白冷冽的遗容却仍旧鲜明。
  “我有一个儿子。”
  对方盘腿坐在篝火旁,唇角清晰地一挑:“我喜欢的omega生的。”
  他双手枕在脑后朝后躺:“抓周礼摸了我的枪。”
  他还不是指挥官,是个年轻气盛的alpha士兵,桀骜不驯,满身锋芒,宛如一把出鞘宝刀,光华绝世。
  “我真喜欢他啊,喜欢得要命。”
  记忆深处的人转了转枪,说:“我没办法不跟他在一起,又不想他为我殉葬。”
  很难保有全尸,摸回来十根骨头,其中唯一完整的是大腿骨,别的都断了,七零八碎。遗容也是美好的幻想,幻想他仅仅是睡着,闭上眼睛,一如生前。
  ……
  温静思默然无言地拿着自己的军帽,再次敬礼。他身边站了一个人,绸缎雍容地垂下。他突然对站在自己身边的人说:“接任指挥官之位前赫琮山问过我一个问题。”
  萧提吹了吹香灰,兴致缺缺:“什么问题。”
  “萧庸希望他怎么做。”
  执政官一顿。
  “萧庸死了,躺在棺材里,没剩几两骨头。这问题没有人回答他,他看着我很久,我也给不了他答案。”
  温静思说:“你和萧庸永远做出相同的选择。我想你能给他答案,只是你不愿意。”
  萧提冷淡着眉眼:“我希望他活着,不然这口棺材里面装的人不是我,是他。”
  他转过头,不想多说一句话,还是咬着恨恨的音:“我给了你答案,答案不是你想要的,你何苦一遍遍问,问出另一个答案。”
  说完他要离开,又一僵,温静思在他身后,伸手拂去了手臂上的香灰,说:“你想要他的记忆一直停在那一年?”
  -
  从会诊室拖出来接近傍晚十点,云层深而厚重,将有一场大雨。瞿清雨百无聊赖在值班室站了会儿,面带不愉地检索自己的笔记本。他不放心地来回看,试图抠字眼找到不能见人的东西。
  还好没有。
  就说肯定没有什么。
  瞿清雨被突然进来看值班表的护士吓了一跳,方诺文进来喝茶,盯着他看了半天:“你大惊小怪什么?”
  方诺文是绝不承认自己进来闹出的动静太大,他俩刚做了同一台手术,方医生单方面认为他们的友谊得到突飞猛进的变化,靠近道:“你还写日记?”
  “不是日记,是笔记。”瞿清雨纠正。
  方诺文“噢”了声,他单纯以朋友的视角审视对方,上上下下好几眼,不自然地打听:“你为什么要请那么久的假?”
  他清了清嗓子:“我随便一问,你可以不回答。”
  瞿清雨:“……哈。”
  他整个人趴在桌面,姿势不舒服换了半天,心不在焉地看一眼毫无动静的通讯器:“噢,不想说。”
  方诺文:“不说算了。”
  他有个荒谬的想法,瞿清雨不说话,荒谬的想法越发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忍了忍终究没忍住,方医生自以为隐蔽地压低嗓音,讲出最不可能的答案:“你要备孕?”
  端着杯水路过的唐陪圆大惊失色:“什么?!你要——”
  “……”
  瞿清雨额头青筋直跳,面无表情:“我有时候很想把你们的脑子解剖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方诺文抹了把汗,正色:“不是就不是,不要人身攻击。”
  在这样短暂的安宁中,瞿清雨趴着睡了一会儿,有一秒他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刺耳的通讯响起时他三魂六魄霎时落地。
  张载一边朝回赶一边交代事情来龙去脉,语句简短:“八九年前,前指挥官萧庸战死,上校消失过一段时间,最后一次出现在南部军事基地的机甲停泊坪上,操练了最后一批空降兵。之后的三天,或者七天,我们没人见过他。执政官在他身上装了定位,他在往医院的方向去,我刚对他解释了他的戒指,猜他是去找你,千万别让他——”离开。
  瞿清雨安静两秒:“他在我这儿。”
  面前的alpha披着寒潮冷气,看自己的眼神陌生。
  “你是我九年后的伴侣。”
  alpha军官坐在值班室装水的烟灰缸前,抽完一整根烟,平静地消化、接受,然后说:“离婚。”
  刹那空气凝固。
  上校留下这么一句话,公事公办朝他点头,“剩下的事和张载联系。”
  保持通话并未挂断的张载:“……”
  赫琮山情绪稳定地碾灭烟头:“再见。”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大战过后分身乏术的时候,没搞清面前这个到底是beta还是omega,这不重要。他坐在等候室里观察了十分钟对方睡觉的模样,认为这是对彼此都好的选择。
  上校无意有伴侣,摘了左手无名指的婚戒,放在桌面,一句话不说转身离开。
  瞿清雨立刻起身往外追,刚起来那一秒腰部神经扯痛,他跌坐回去,一把抓住那枚银色戒指。
  医院急诊人多,一晃眼功夫alpha军官消失在人群中。
  “不在南部军事基地。”
  雨水瓢泼,张载抹了把脸,无奈:“什么地方都没有。”
  外面都是人,找了整整一圈后筋疲力尽。瞿清雨真是要被气笑了,倚靠在执政官府邸外面一根柱子边看金鱼。
  “锦鲤。”
  萧提扔了鱼饲料下去,淡淡:“人从你那儿消失。”
  瞿清雨直接:“你知道他在哪儿?”
  “我没说。”
  萧提把鱼饲料递给他:“别喂太多,撑死我的鱼。”
  他说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回头看一眼。”
  瞿清雨立刻回头。
  接天雨幕中剩下黑与白强烈撞击的灵堂,那座沉重棺椁突兀地放置在大厅中。
  留下那口空棺的原因不是萧庸。
  萧提站在雨中,裤脚被泥泞打湿。
  ——是发现有人将它当作安全屋。
  棺重千斤。
  外部机关在靠近装棺者头部的地方。
  黑暗从里面漫出来。
  瞿清雨有半秒怀疑萧提在骗他,毕竟他们相互不怀好意,他十分之愿意把执政官骗进棺材里待半个钟,想必对方同样。
  在他光脚踩进棺材那一秒,一只手猝不及防握住他的脚踝,将他用力往下扯。
  “哐当!”
  巨大撞击,棺盖沉闷地合上。
  心脏惊跳。
  密闭空间中,黑暗八足虫一样从脚底爬往全身。瞿清雨感到窒息的恐惧,他无法呼吸,不得不靠身边的alpha更近汲取温度。那温度杯水车薪,他听见胸腔里加重的绝望的喘息。他非常、非常惧怕黑暗,他知道这不正常,黑暗中有狗吠,枪响和衣料摩擦的一切声音。半分钟,他背后的衣料全部汗湿。
  开不了口,根本说不出话。周边一片浓墨乌云,让他以为自己是个瞎子。瞎子没有一丁点儿安全感,四面八方是可怕的没有回声的寂静。
  他想将自己揉进对方胸膛里,他自己无法承担这样的黑暗。他的右手在光滑冰凉的棺木中摸索,以为摸索出很远的距离,事实上只微弱而僵硬地动了动。过去很久,身边人突然低了头,妥协似地叹息一声。
  “怕黑还跟进来?”赫琮山明知故问。
  大汗淋漓。
  人在封闭狭窄的环黑暗中会有一种茫然的情绪,睁眼和不睁眼没有任何区别,看不见后听觉无意识放大,声源靠近的瞬间肺里重新注入空气。瞿清雨剧烈地喘息,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声,脱力地承认:“我很怕黑,赫琮山。”
  他情绪并不那么外露,可能是吓到了,又很快说:“不过担心你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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