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 第58节

  在他们看来,效忠宗将军,就是效忠陛下。
  可如今宗将军反了,那他们要怎么办?
  “陛下……”
  殷祝避开与赵二的对视,沉默地望着陈河的来处。
  血迹一直从宫道延伸到他的面前,陈河受的伤也不轻。
  以这个时代的医治水平,以后八成会落下残疾。
  如果是为了取信于他的苦肉计,那代价太大了些,区区一介小兵,没经过什么训练,也不会流露出如此真情实感。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其中关键自然不止殷祝一人发现。
  早在陈河说到中途,他的身后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谩骂声。
  大臣们怎么也没想到陛下派出去平叛的人居然会反,骂得一个比一个难听,仿佛有一千只鸭子在耳边嘎嘎乱叫,吵得殷祝心烦意乱。
  嘈杂喧闹之中,他甚至听到宋千帆也骂了一声“彼其娘之!”
  所以,他也觉得宗策肯定是反了。
  ……是吗?
  换做他人,殷祝甚至都不用多做任何思考。
  反了就是反了,现在最紧要的是考虑下一步如何翻盘,乾坤未定,谁也不知鹿死谁手。
  可唯独宗策……
  即使事实证据都摆在他的面前,他也不愿意相信。
  饶是他曾经在书里为了让宗策顺理成章地造反,写下了无数铺垫、给出了无数的理由,可这些都不过是虚构,是他寄托在笔下人物身上的一种幻想。
  真实的历史实在太过于残酷。
  对待宗策是,对待那些为了大夏捐躯赴国难的英雄豪杰们是,对待挣扎苟活在这个乱世的芸芸众生,也同样是。
  所以他干爹这样的人,才尤为珍贵,更是被后世拔高到了一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地位,被凡人尊为神明,顶礼膜拜。
  殷祝曾希望过宗策能够走下神坛,当夙愿实现后,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淡幸福生活。
  但祁王做不到。
  他干爹那么聪慧通达的人,怎么可能发现不了那小白脸身上的问题,还会和他同流合污?
  “陛下!”
  正当殷祝陷入深思时,兵部侍中突然站出来,抱拳道:“眼下情况十万火急,不可硬战,请陛下随臣一同前往洵郡。”
  “朝廷在那里部署了三万人马,易守难攻,陛下乃天下之主,名正言顺,反贼虽一时占据优势,但只要徐徐转圜,收拢人心,定能将祁王等人一网打尽!”
  唐颂琢磨了一番这句话,眼前一亮。
  他也站了出来,洪声道:“陛下,臣以为黄侍中说得有理。”
  宋千帆紧皱眉头,没出声,但也没阻拦。
  因为黄侍中说的不错,如果祁王真的把宗策招降,那新都绝不能再待下去了,唯一的办法,就只有退守洵郡。
  可代价就是,很可能会将大夏彻底撕裂。
  他们好不容易才和北边打赢了一场胜仗,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就要再一次陷入内乱之中了吗?
  殷祝也清楚这个问题。
  他甚至比宋千帆还多想了一层。
  因为谁也不知道,黄侍中是不是祁王那边的人,就算他不是,这帮朝臣中肯定也不乏有人是。
  若是他真随他们一起去了洵郡,自己会不会被当地势力架空?会不会被奸细与祁王里应外合,偷偷下药毒死?
  “陛下,”黄侍中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喊杀声,急切道,“快下决断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殷祝注意到,朝臣中有人蠢蠢欲动,似乎是想直接把他强硬带出城。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出决断了。
  他弯腰捡起陈河丢在地上的钢刀,刀尖点地,抬首问赵二:“你觉得,朕该不该去洵郡?”
  话一出口,朝臣们顿时瞪圆了眼睛——陛下居然放着满朝文武大员不问,偏偏问这么一个泥腿子小兵!他识字吗?懂兵法吗?读过圣人之言吗?
  但不知为何,暂时没人提出质疑。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赵二,等待着他的回答。
  从前高高在上的大官老爷们,居然会被自己一句话左右,赵二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一时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可他看着陛下漆黑的眼眸,空白一片的大脑什么都没想,脱口而出的只有发自内心的声音:
  “陛下,将军绝对不会背叛!”
  黄侍中怒道:“事到如今你还说这种梦话,陛下,千万不可听信这种盲流之言,一旦错失良机……”
  “错失良机,又如何?”
  殷祝屈起食指,弹了一下银亮的刀身,把上面沾染的血珠抖落在地。
  “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他笑了笑,“愿赌服输,朕认了。”
  “陛下!”
  “不必再说了,”殷祝打断他,“朕说过,朕相信宗策,直到现在也一样。大夏只有一个皇帝,也只会有一个皇都,如果再有人跟朕说退守洵郡的话——杀无赦。”
  现场鸦雀无声。
  殷祝看着咬牙闭嘴的黄侍中,目测了一下对方的身高,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黄侍中:?
  但最后还是脱了。
  寒风中,他抱紧自己,瑟瑟发抖,上下牙齿打颤地问道:“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祁王不是要登基?”殷祝换上那身常服,往人群中一站,自觉立刻就变得平平无奇许多,“那朕不去带着人恭贺一下,怎么行呢。”
  “哦,对了,”他笑眯眯地叮嘱周围的大臣们,“到时候诈降的时候,记得装像一点,要口称陛下,顺便拍拍新帝的马屁,朕恕你们无罪。”
  大臣们:“…………”
  *
  “朕就知道,你肯定会弃暗投明。”
  正殿之中,祁王脚步一顿,转身望向身后。
  宗策身披战甲,一袭暗红战袍,高大肃穆的身躯逆光站在殿门前,犹如神兵天将下凡。
  门外还守着数百名前来平叛的精锐士卒,个个眼带杀气,手握钢刀与祁王的部曲对峙。
  宗策孤身进殿,正待上前,但被祁王阻止了。
  “守正还是暂且站在那里吧,”他温和一笑,右手自然下垂,食指却始终捏在铳箭的扳机上,“朕闻不得太重的血腥味。”
  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宗策制止了外面想要冲进来的士兵,抬起头,冷冷地与祁王对视一眼。
  他们都知道,这是谎言。
  祁王是怕他突然暴起,所以哪怕招降时,也一直与宗策保持数丈远的距离,中间还隔了数位朝臣,让他不好下手。
  他们很清楚彼此的心思。
  但暂时没人想撕破脸。
  祁王必须尽快登基,坐实“禅位”的谎言,这样他就能调动新都之外的驻军前来护驾;而他宗策与此人虚与委蛇,也不过是因为祁王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
  “策有一事想问殿下,”正当祁王转身,准备坐上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位置时,身后忽然传来宗策低沉的声音,“您是如何知晓那个人的事情的?又是何时与他联系上的?”
  祁王脚步一顿。
  “让朕想想,”他刻意咬重了“朕”这个字,“守正你问的,该不会是那位被你父亲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师兄吧?”
  “卢及背祖伤师,投靠屹人,早在多年前,就被家父逐出了师门,”宗策不为所动,“殿下还没回答策的问题。”
  “这句话,朕好像听你讲过不止一遍。”
  祁王挤出一抹笑容,“宗策啊宗策,从前朕可没听你讲过任何关于这个卢及的事,你现在问朕,是因为方才手底下的人伤亡太惨重,所以发现不对了吗?”
  宗策:“策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祁王看着他,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装傻就没意思了,”他恨声道,“你给我的那份图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从来没有真心投靠过朕,你心里只有我的好皇兄——就算他欺辱你、玩弄你、轻贱你,你还是对他不离不弃!!!”
  宗策依旧保持着沉默。
  祁王就当他是默认了,心中怒火愈盛。
  他怒极反笑,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铳箭,“你没猜错,你给朕的是错误的图纸,但多亏了卢及,朕依旧能造出真正的神机——怎么样,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宗策眼神一暗。
  他的余光注意到四周刀斧手正朝这边靠近,肩颈瞬间紧绷起来,手掌按到了腰侧的刀柄上。
  “放下你的刀吧,在神机面前,这玩意儿就和儿戏无甚两样。”
  祁王见他想要后退,立刻抬手扣下扳机。
  箭矢射中宗策脚尖前的地面,爆炸的硝烟弥漫在殿中,
  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喊“将军”。
  但宗策暂时顾不上回应,只是死死地盯着祁王手中铳箭的机扩。
  铳箭的手柄之上,刻着一枚飞鸟的图案。
  祁王遗憾地看着他:“守正,朕是真的惜才,也是真的不愿杀你,方才你若是不说这番话,朕依旧能让你好好地当你的将军。”
  “束手就擒吧,朕还能让人给你一个痛快。”
  祁王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临死前叫你知道真相,到下面之后,记得多喝两碗孟婆汤,忘了我那好皇兄吧。”
  然后他就看到宗策扯了一下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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