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 第139节
说完最后一个字,格西的心跳也戛然而止。
他死了。
卢及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烈憎恨,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翻身坐起来,一把将格西的尸首推下去,看着那张死不瞑目、却神态安然的面孔侧身对着自己,涣散的瞳孔倒映着他满脸血污的狼狈模样。
但卢及却忽然有种感觉。
就好像格西下一秒,就会慢悠悠地开口,用那种让他深恶痛绝的语调,再叫他一句“卢先生”一样。
他们仍旧坐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格西坐在他身边,抱着猫,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那些暗藏杀机的话,而他则要一脸冷淡地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应对。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十几年。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这么死了?
卢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甘的悲鸣。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卢及也不可能把格西再掐死一回,他放眼望去,四周尸横遍野,整个北屹的高层都在这里,被他一网打尽。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谁能阻挡大夏的铁蹄踏破北境。
卢及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应该狂喜,甚至应该大笑出声,多年夙愿成真,他给妹妹报了仇,给族人报了仇,给了那些无辜横死的大夏子民一个交代……
但卢及却笑不出来。
泪水顺着他的眼角落下,冲淡了脸上的污渍,在伤痕累累的脸颊上留下两道白痕。
他有些想家了。
卢及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格西僵硬青白的面孔,最终叹息一声,掩上了对方的眼睛。
然后他拖着半边身子,一点一点,挪到了那颗滚落的佛头处,脊背依靠在佛祖沾染了尘埃的面孔上,仰头望着天井之上的蓝天。
浮云自天空中飘过,一行大雁正朝着南方飞去。
卢及想起了陛下在心中给他写的那句诗,未曾听过,但的确是一句好诗,就和当初那位被格西绑在北屹皇宫外、宁死不曾喊过一声求饶的书生一样。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他沾着自己的血,在佛祖的金身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此乃大不敬,卢及很明白。
但他和格西都注定是要下地狱之人,也不愁身上再多这一笔孽债了。
佛祖在上,您要是真的有灵的话,就请保佑阿略和守正吧。
他们不像我,卢及想。
都活得干干净净的,是个好人。
做完这些后,他再没有了动弹的力气,彻底瘫倒在了地上。
一个木匣从怀中滚落,兴许是因为被摔坏了零件,卢及未曾按动机关,里面却自己探出了一只木雕的蛇头。
青绿色的小蛇呆呆地吐着信子,时隔多年,上面的颜料都已经黯淡掉色了。
来之前格西有搜过他的身,但这个小玩意儿自己经常随身携带,也没有任何危险,所以就这样被放过了。
但格西不知道,他插香时触动的机扩,原理其实和这个小玩意儿是一样的。
这是卢及这辈子做的第一个机关,也是宗略轮椅上机关蛇的原型。
咔嗒,咔嗒。
卢及听着机关蛇的声音,艰难地咳嗽了两声,心跳频率逐渐减缓。
感受着身体的温度渐渐流逝,他心中默想,当初飞鸟坊爆炸后,阿略也是如此感受吗?
怪不得他一直在自己怀里发抖。
原来人在失血过多时,这么冷啊。
卢及闭上双眼,耳畔传来年少时三人在街上并肩而行时的朗朗笑声。
他仍清晰的记得回家的路,从北屹的国度出发,跨过两国边境,途径七家驿站,便能看到新都的城门……
他和妹妹,再也回不去了。
但山河十四郡内千千万万的遗民们,都可以回家了。
一点冰凉落在他的额头中心。
卢及的呼吸声,消隐在初冬的第一场雪里。
一封急报当晚便送到了殷祝的案头。
“好!”殷祝霍然起身,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看到从北屹传来的消息时,他也不禁喜形于色,“太好了!”
他捏着那份急报,语气急促道:“北屹国中空虚,三分之二的贵族官员们都当场毙命,此乃我大夏最好反攻的时机!”
不,光是反攻还不足够,山河十四郡如今对大夏来说,唾手可得,真正重要的,是另一处关键位置——
“传朕旨意——”
他的目光落在宗策身上,在知晓少时友人的牺牲后,他干爹已经第一时间下令军队整装待发,周身萦绕着凌厉奋进的锐气。
一如殷祝初见时那样。
他忍不住勾起唇角,移开视线,对众人下令道:“大军即刻开拔,三日之内,抵达北屹国都!”
第105章
这是一个直到千年之后,仍被无数人津津乐道的冬天。
伴随着朔朔寒风,大夏的铁蹄踏碎了北境的冻土,僵持了数年的战争,以一种天下人完全意想不到的结局画上了句号。
在新都收到消息时,正在教导太子的唐颂手指一颤,手中的茶碗倾斜落地,摔了个粉碎。
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是疾步上前,连声问那来报信的使者:“北屹投降了?山河十四郡现已回归?当真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那么多地盘?”
“是的唐阁老,”那使者用力点头,激动得浑身颤抖,“陛下的御驾,已经进入北屹国都了!”
和身旁喜出望外的尹英不同,唐颂却颇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
他当然希望大夏能赢,可是,不该这么快,也不该这么轻松。
在唐颂的计划里,这场仗至少还要打上十几年,给他足够的时间发挥影响力,培养亲信,在太子心中根治下自己的理念。
他勉强调整好情绪,露出一抹笑容,躬身对尹英道:“恭喜太子殿下!陛下神威英武,夺回我大夏祖宗基业,此乃兴国再造之举,身为太子,您很快也可以重返旧都了!”
十几岁的尹英已经竖冠,在唐颂等人的教导下,他的身上已经很少能看见殷祝在时的孩童秉性,在和除了老师之外的人相处时,尹英表现出的更多的是少年老成、高高在上的漠然。
但骤然听闻这等喜报,尹英还是不禁露出了狂喜之色。
他恍惚片刻,等反应过来唐颂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赶忙上前扶起对方,笑道:“老师折煞孤了,立下大功的人是父皇,孤只是沾了父皇的光而已。”
但简单自谦后,他也忍不住开始畅想起了无限光明的未来:“老师,你去过旧都,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唐颂自小在旧都生活,几十年过去,纵使记忆早已模糊,但想起那些过往,他的双眼仍有些模糊了。
“风景气候,自然不比新都这边温和秀丽,”他说,“但大夏开国数百年,那座都城,是太祖打下来的,也是先帝至死都难以忘怀之地。”
尹英听了更加神往,简直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现在就飞到父皇身边。
父皇把他一个人丢在新都,非要去前线找那个宗策,给他回信的次数也寥寥,一开始,他的确是怨的。
但身为儿子,怎么能怨恨父亲呢?
尹英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他便把这份怨气撒在了宗策身上。
他知道宗策在朝中有几位交好的大臣,所以在适应了监国的身份后,便开始处处针对这些人,尤其是在发现宗略居然与那叛逃北屹的卢及有联系之后,尹英更是暗中狂喜,根本不需要唐颂多说什么,他便直接下令,把宗略押入了刑部审问。
只可惜,父皇阻止了他,理由也很充分:飞鸟坊还需要宗略。
最后,他只能暂时把宗略从刑部提出来,派人时刻监视对方,吃喝拉撒都要盯着,最好把对方逼到崩溃,自己先坦白为止。
宗略虽然是个残废,但不愧是宗策的弟弟,头脑倒是十分好用,在发觉自己看他不顺眼后,处处小心谨慎,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画图,半步都不离飞鸟坊,也不跟任何人讲话,连着大半年都不出门见一次太阳。
尹英抓不到他的把柄,正恼火着呢,他的老师唐颂又给他带来了一则好消息。
“有了这个,殿下就再也不必担心宗策了,”唐颂对他说道,神情十分激动,“陛下对他如此信任,宗策却干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果然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尹英看着老师手中攥着的那封血书,先是不可置信,等反复向老师确认无误、它的确是从祁王手中流出的真货后,顿时有种“天助我也”的庆幸。
他对父皇一向濡慕,父皇待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尽管在正事上从来没有亏待过他,却大部分时候态度淡淡。
尹英原以为,这是帝王威严,因为父皇对待其他人也是如此。
可直到那日在猎场,他看到了父皇和宗策在一起时,那发自内心的笑容与热切,尹英终于明白了,原来宫中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
宗策对于父皇来说,就是不同的。
父皇对他,甚至比起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重视。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感觉愈发深入尹英的心脏,但也如一根刺扎在了他的胸膛之中。
他时常梦见那天在猎场发生的事情,梦到宗策向他下跪,而父皇并没有呵斥他,而是用期许赞赏的眼神看着他。
一切本该如此,不是吗?
明明他才是太子,他才是大夏的下一任储君!
尹英做梦都想要征服宗策,或者杀了对方。
但在得到血书之后,他的想法只余下了后者。
宗略的事情发生后,宗策给他写了几封请罪信,他在信中称呼他为“太子殿下”,说自己身为兄长,管教无方,用词近乎谦卑。但尹英看完那封信后,只是笑着叫人把信烧了。
他没有必要听一个死人的求情。
“老师,我记得您说过,那封血书,要在最恰当的时候拿出来,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尹英一脸期待地问道,“如今父皇已经不再需要宗策了,是不是可以让他去死了?”
唐颂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再过几日吧,”他说,“北境的消息,我们了解的还不够多。等到陛下将殿下传召回旧都的那一日,才是真正处理叛徒的时机。”
尹英点头:“好,我听老师的。”
犹豫了一下,他又问道:“这件事,要不要告诉王太傅?”
一个是太傅,一个是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