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 第145节

  “雪罗……就是北屹的王妃,将他葬在了原先卢家的祖坟里。”宗策说,“不在旧都。”
  宗略得知,也并不失望,点了下头道:“好,那就等开春暖和些了再去。”
  他这副模样反倒叫宗策有些担心了。
  他看着自家弟弟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掌,兴许连宗略本人都没察觉到,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食指的位置一直扣在那机关的卡扣处,指尖轻动,微不可察地摩挲着。
  宗策忽然笑了一下。
  宗略疑惑抬头:“哥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想你刚才那句话,”宗策眺望这远方,眼神闪过一丝怅然,“我们是兄弟,所以,殊途同归,都是一样的。”
  宗略不太明白兄长的意思,但宗策已经准备出发了,临行前,他将一个沉甸甸木匣交到弟弟手中,告诉他这是自己这些年来攒下的积蓄。
  “这么多钱,哥你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宗略眨了眨眼,疑惑问道,“虽然新都的地价已经跌了不少,但等陛下迁都后,凑凑钱,倒也不是不可以在旧都这边买座小一点的宅院。”
  看着弟弟还在满心满眼为自己未来打算的模样,宗策思绪万千,却又不忍开口名言。
  “这钱你留着吧。”他说。
  宗略摇头:“我会帮哥保管好的。”
  “……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宗策跨上马,最后看了他一眼,叫上副官,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但宗略脸上轻快的神情却逐渐消失了。
  他低头看了看木匣里的金条,数量其实不算多,但足够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以前兄长征战回来时,也会给他不少钱,但宗略直觉这次不同——因为宗策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当初卢及向他告别前那样。
  而他这辈子,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来人,备车!”
  他下定决心,合上木匣唤道:“我要进宫面圣。”
  除夕前日。
  陛下下旨,山河十四郡归复,于明日在旧都宫城之中召开祭祖大典,并大赦天下三日。
  宗策听闻这个消息时,正带着人马在返程回来的路上。
  一众人马途径一处冻河边,正在采冰煮水做饭。
  他这次出来,一共只带了三千人。
  但正如副官所说,他们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些士卒的马上功夫、神机操作和刀枪弓箭无一不精通,旧都周边东西南北四面叛军势力还没等形成什么气候,就被彻底连根拔起了。
  “那个什么祭祖大典,咱们估计是赶不上了,”副官啃着被火烤得滚烫的干馍,鼓着腮帮子对其他人说道,“算算行程,最快也得傍晚才到旧都。”
  有人疑惑道:“但这次平叛挺轻松的啊,老子动动手指都能打得那帮屹人哭爹喊娘,要我说的话,完全赶得及,为啥将军不去参加呢?”
  宗策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处篝火前,手里捏着和士卒们同样的干粮,闻言,他捧着一碗野菜汤,沉默地端起碗喝了一口。
  副官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家将军,随后瞪了那没眼色的家伙一眼:“你懂个屁!将军不参加,那只能说明那个典礼不重要,你知道什么才叫重要的吗?”
  那人傻乎乎地问道:“什么?”
  “陛下祭天,百官朝贺!”副官煞有其事地说道,“比起这个,祭祖只能算个添头。”
  “原来如此。”一众士卒恍然大悟,还有人羡慕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真想随着将军一起进皇宫里见识见识,那场面,肯定一辈子都忘不了!”
  几人聊了半天,很快转移了话题,开始胡天侃地起来。
  宗策放下碗,擦干嘴角的粮屑,沉声道:“收拾好东西,该回去向陛下复命了。”
  命令传达下去,数千士卒无一人赶怠慢,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但就在这时,打远处来了一架插着黄龙旗帜的马车,上面有人喊道:“且慢,先留步!”
  宗策目光一凝,心脏不知为何猛然跳快了几拍——
  这是……天使!?
  第111章 【二更】
  天使的到来让众人面面相觑,而当那人掀开车帘时,熟悉的面孔更是叫宗策和副官同时眉毛一跳。
  ——竟然是苏成德。
  和往常的笑脸迎人不同,一向在宗策面前态度温和的苏成德今日脸色铁青,就连下马车时,宗策想要上前去扶,他都丝毫不给面子地甩袖躲开了。
  “宗策,”他冷冷道,“还不跪下接旨?”
  副官恼火地想要上前理论,但被宗策按在了身后。
  他静静地看着苏成德,良久,摘下头顶的缨盔,向着对方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犹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膝盖一弯,跪在了尘土里。
  他曾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带着一身冷汗从噩梦中惊醒。
  可当命运的洪钟真正于耳畔敲响的时刻……
  宗策发现,自己竟出乎预料地平静。
  可能是因为平叛这一路上,总能见到炊烟袅袅;路过农田村庄时,家家户户门前鸡鸣犬吠;
  还有坐在田边休息的老农,在望着大雪覆盖的田垄时,那满是风霜沟壑的脸颊上,难掩的欣喜笑意。
  这些人或许是夏人,或许是屹人,但那人说过,战争结束后,他们都只会是大夏的百姓,重归故里,再在这片土地上耕种、收获、代代延续。
  山河一统,苍生离苦,宗策想。
  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苏成德叹息一声。
  他对在场其他人道:“你们就不必跪了,去一旁等着吧。陛下这份旨意,与你们没有关系。”
  副官听他口风,觉得不太对劲,在屏退其他人后坚持要留下,苏成德见状,意味不明地睨了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自行展开了圣旨,开始朗声宣读起来。
  那声音犹如从天外传来,飘飘渺渺,听不真切。
  宗策低垂着头颅,沉默凝视着膝前的荒草,每一个字都像是流水一样滑过他的耳膜,又不带半点痕迹地奔流而去。
  念完后,苏成德喊人用托盘呈上来一个瓷瓶,深深看着宗策,半是憾恨、半是唏嘘地说道:“领旨谢恩吧,这是陛下赐给你的。”
  “不可能!”
  副官目眦欲裂地从地上跳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前,揪着苏成德的衣襟,几乎要将人从地上提起来。
  他红着眼睛怒吼道:“将军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几年征战,拼死为大夏打下多少疆土,又怎么可能做出谋逆之事?定是有人诬告陷害!快说,那人是谁!”
  苏成德被他勒住脖颈,一张脸涨得通红,呛咳着说不出话来。
  宗策立刻上前捉住副官的手腕,手背青筋凸起,强硬地将两人撕扯开:“放肆!还不快给苏公公赔罪?”
  甘愿豁出性命追随他,从大夏一路到北屹的副官,还有边上那些心腹们,饶是宗策已经接受了自己注定了结局,也不忍他们因自己而受到牵连。
  见副官还在嚷嚷着要见陛下,宗策干脆下狠心,一脚将人先踹去了半条命,这才扭身向苏成德躬身行礼,语气急切地求情道:“苏公公见谅,罪臣管教下属无方,他在军营里浑惯了,是个粗人,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计较。”
  他心知,自己已经没有资本护住这些人,所以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
  副官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几乎要咬碎一口后槽牙。他强撑着半边身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就听到了自家将军竟自称“罪臣”,不禁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宗策。
  “将军,您在说什么?”他咳嗽出一口带着血沫的痰,颤声道,“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出背叛陛下的事情?”
  宗策没有理会他,只是伸手去拿那个瓷瓶。
  “将军不要!”
  副官的眼泪哗啦一下就下来了,他顾不上太多,痛哭流涕地爬过去想要阻止,甚至口不择言地说将军与其这样,要不咱们就反了吧,您带着兄弟们逃到海上去,或者去西边的那些小国,不管怎样,总有个活路。
  但换来是宗策更加狠厉的一脚。
  “允许你留下,是为了让你引以为戒,从今往后,不得对陛下有半点不忠。”他看着狼狈倒地的副官,冷声道,“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混账话,你就从神机营自行除名吧!”
  神机营是宗策麾下众军嫡系中的嫡系,这话对于副官来说,不亚于亲爹要将他扫地出门。
  他像条丧家之犬瘫在地上,尽管痛苦得浑身颤抖,涕泗横流,五指死死抠着地面,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却不敢再阻拦了。
  但苏成德却按住了宗策的手。
  他的面色有些古怪,从宗策手中取回瓷瓶,轻咳一声道:“不急。看在你为大夏立过不少功劳的份上,陛下允了你半日功夫,直到太阳落山前,你都还有时间。”
  “家中若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趁这段时间,回去准备准备吧。”
  苏成德特意提醒他:“但是,陛下只准你坐这辆马车回去。”
  宗策缓缓收回了手。
  他的余光注意到因为副官闹出的动静,已经开始骚动不安的军队,既欣慰于那人的思虑周全,胸膛深处又泛起一阵隐痛。
  神机营哗变,对于现在百废待兴的大夏来说,不吝于一次伤筋动骨之痛。
  这是他这个主将犯下的错,本该就由他一力承担。
  只是,还有什么需要他交代的吗?
  宗策有些茫然地思索起来。
  临行前,已经和阿略道过别了;手下的军队,肯定也会有他人来接管;前世的夙愿,如今也都已经一一实现。
  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但鬼使神差地,宗策仍旧坐上了那辆使向旧都的马车。
  望着远去的滚滚烟尘,副官再也忍不住,伏地痛哭失声。
  苏成德盘膝在他身边坐下,手中把玩着那瓶让副官恨得咬牙切齿的毒酒,听着他断气似的哭声,忽然笑了一声。
  副官捏紧了拳头,怒吼道:“你笑什么!”
  苏成德也不生气,还好心递过去一张帕子:“行了,擦擦吧,放心,你家将军死不了的。”
  哭声戛然而止。
  副官睁着一双肿成核桃的眼睛,哽咽问道:“什、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家将军运气好,有一个头脑机灵遇事能找对人的好弟弟,还有一位一心为他着想的至交好友。”
  苏成德没好气地瞪着这个差点把自己掐死的小子,“当然,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陛下的偏心,你知道祭祖大典上发生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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