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塔维尔注视着、关切着座下抬着头的伊兹,祂自然知道对方,尽管伊兹来自异乡,并不受到规则的束缚,亦被所有规则所忽视,但只要存在于此世,那祂便有知晓的权力。
  祂知晓伊兹为何而来,又为此付出了什么人类称之为代价的东西,知晓他想要询问什么以及得到什么答案,亦知晓他自以为自己已经知道此行最坏与最好的结果,并为此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祂唯一不知晓的只有他最终将要通向何方,因为他还未真正作出他的选择,那么纵然是祂,也只能作出一些类似人类认知里如预言一般的推演,而非看见真实的实在。
  这是顶有趣的体验,这片宇宙中本已无事物能让祂感到不确定,但这并非不可解之谜,该说,作为一切答案所在的祂必然会导出祂想知道的结果。无论是偶然还是必然,当他踏入门扉之间,当他与祂对视,当祂已全然知晓一切时,纷繁复杂的命运织线已经降下无法改变的宣判,犹如死刑犯的闸刀切下。
  在诸多传说中,万物归一者,亦或者说是某些隐秘疯狂,不为常理所理解的组织或者种族所念起的“犹格·索托斯”,是一位相对平和仁慈的存在,祂会指引所有敲响终极之门的生物,会反复询问拷问他们的心意,给予他们选择的权力。
  对于双方都期待的事,祂还会更会耐心,在某种程度上还会保留他们的自我意愿。
  这造成了一个假象,高高在上的神祇稍微的一瞥就能让在无尽苦难中挣扎的生灵产生的假象,那颠倒现实的、摄人心魄的假象,似乎你可以信任祂,依赖祂,甚至于亲近祂。
  伊兹,一心在自己以为的天国幻想中寻找自我存在的可怜青年,他自以为做好准备,他自以为能应对一切结局,潜意识里依旧以为自己有其他道路可走。
  这个天真而又无所觉的青年,却不知,自己早已走入毫无逃避与挣扎余地的蛛网之间。
  而唯一知晓一切的祂却为此感到愉悦,并巧妙地选择不告诉对方真相。毕竟祂确实会如对方所想,给予对方所想,去指引这位迷路的探索者,当然,也会在最终收取祂想要的事物,那可大可小,这将取决于在此过程中伊兹的表现,但塔维尔自然能预见那结果不会让祂失望。
  于是塔维尔再度耐下心地平静地询问,似乎在让他认真思虑,确定自己内心真实的意愿一般,“外来者,你来到真实面前,了解到自我之虚幻,了解到荒诞之真理。”
  “你为何而来,又将通往何方?”
  第8章
  伊兹低着头,垂眸遮掩住自己的神情,他静默着,在心中思考着这个问题。但这并非什么隐瞒在心里的过程,在门之钥的视线里,所有物质与精神都无处遁形,祂知道他在思考,甚至比他更要清晰地看到他脑中无数转念间千变万化想法与灵感。
  比伊兹更早作出反应的是基座上陪伴着塔维尔守护终极大门的上古者们,祂们原本就不定性的轮廓流动更加迅速了,以一种不可见的无法感知到的方式互相交流着,窃窃私语着,似乎对王座上自己的主的问话感到一种不可思议与不理解。
  更类似于梦境诸神的祂们仰仗着塔维尔的光辉才有坐在此处的资格,所以,对规则上的东西,祂们并无外神和旧日支配者们的敏感,在祂们看来,伊兹除了有些与周界所有存在都有一层看不透的隔阂——使他看起来和周围极其突兀的格格不入外,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所以祂们不太理解太古永生者的问话,因为所有未来皆在其身,在问出这句话前,其应当已知晓答案——就算是要考究来访者的心意,祂亦不会如此询问。
  不过塔维尔现在尚无为祂们解惑的想法,亦想将其作为一个问题,去考察祂们。祂并未将注视着伊兹的目光收回,而是安静地等待对方仔细地思考,祂对探索之人的思考过程向来有耐心。
  终于,伊兹在组织好自己的答案后,才抬起头,同样去注视王座上的塔维尔,他用对方一般的方式“说道”:“我来自一个无神的自然生成的世界。我曾庆幸过死亡后的再度睁眼,曾为自己比他人多一世的经验而自得,甚至在知道您们的存在后,依旧产生过套用前世经验的傲慢想法……
  可同样是我,也痛苦过自我与此方宇宙的格格不入,甚至因此怨恨过我的来历,羡慕其他人天生所获得能够疯狂的资格,尽管那对于人类而言,那并非什么好事——
  我是想说,如果让我幻想未来之事,我无法确定。人是感性的生物,短暂的生命让我们无法长久地维持一个想法,可您……您太……”
  伊兹忍不住叹息,他现在认为自己又做错事了,这一世他总是在做错事。
  尽管他用尽全力想要保持平静,但正如每一个没上过战场的人都是能一杀五的猛将,只有在真正亲自走到门前,真正直面祂时,他才有一种从里到外被洗刷的实感,才真正开始反省之前的狂妄,“我甚至无法用我太过贫瘠的语言来描述您的浩瀚……所以,我无法自信地向您保证一个确切的答案,更无法提及‘永恒’。”
  “但有一点我能肯定,无论如何,我至少,是想作为一个完整的、如其他人类一致的存在,至少让我,能完整度过这短暂且虚幻的,对于人类来说的一生。”
  说完,他就抿了抿嘴,感觉到了自己言语中的漏洞百出和不知好歹了。
  人家都屈尊地问自己两遍了,可自己怎么回答的,说了这么多,还不是把人家当成一个上户口的工具神!
  门扉之间一直十足安静,这种安静是实际和心理上的双重感受,而从表面只能看到一层厚厚的灰纱的塔维尔让人根本无法猜测其态度,伊兹说完后煎熬地等待一会儿他主观上认为比较长的时间,才听到塔维尔的回应。
  让他微松了口气的是,塔维尔没有计较他言语中暗藏的一些依旧毫无尊重的潜台词,反而依旧平静地说:“如果这是你的选择,那我便可以赐予。”
  祂“起身”,虽然从表面看那抽象的形体实在让伊兹看不出任何类似“从王座上站起来”的动作,但他的大脑就给了他“祂起身”的概念了。
  塔维尔抬起一只手,亦或者可以称其为触手之类的事物,伊兹便发现周围一直凝视他们的巨大基石悄然消失不见,连同刚刚一直在窃窃私语的上古者们也消失。
  他们现在身处一片犹如深渊的黑暗之中,只有在遥远又似乎很近的地方时不时闪过一些如同噼里啪啦的电流激起的光亮,伊兹听到了海浪声,潮水从不知方位的地方四面八方地向他涌来,带着不容忤逆的强势姿态,他来不及动作,便被这狂暴的时间洪流裹挟而走。
  精神与肉//体似乎被彻底分离,伊兹从第三视角看到了自己,渺小、细微,在黑暗中蜷缩着。他下意识看向周围,上下左右,亦或者超越了人类所认知的不可名状的无限角度,跳出了单个宇宙空间的束缚,望向无限空间,却也只能看到空无一物,似乎自我的存在也是个假象,单一得让人感到无聊与空虚。可莫名的,他还是感觉不到恐惧,连隐约的不安与顾虑也消失了,哪怕周围于他而言是完全的未知。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阵不带任何实际词汇与清晰语调的声音从四方传来,让人想起一些古老祭司的吟诵,无法看见的存在轻声对他说:
  “伊兹·■■■■■,你本为外来者,门天然不向你开放;但你亦为探索者,门不会拒绝你的到来。或者说,你至来到我面前为止,所做的一切能称之为努力的功课,都让因有无数因素而导致的无限可能性的推演有了唯一的导向。
  你的想法,你的期盼,我认为其中有些十分有趣,我亦期待着你有更多的选择,从而形成更加有意义的效果——但那不会是结局,你有着无限可能,这一点上,你已然超脱。”
  “你向我祈求着存在,寻找着自我的反映,而我将为你实现这一点。然而,在此之前,我会给予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这不会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你并不根属于王座上伟大的那位的幻梦,你将有权去选择,回到你最开始的来处。如若你如此选择,我亦会实现。”
  伊兹僵硬了一下,他意识到了对方说的是什么,也因此感到不可思议——“回家”,说真的,虽然在梦中他也想过这个词,但从未在现实中真正期待过。毕竟,越是深入一些前世并未了解的时空理论,他越是明白,人们理解的“穿越”在现实中实行是多么艰难,而跨越一个世界的穿越,甚至直接超越人类能理解的范畴,是闻所未闻的极疯狂之事。
  不过,对方本就是时空本身,本就是联系着无数小宇宙的门扉,能敲开他来处的屏障似乎也可以理解。
  可也是如此,他从心底却悄然升起一阵阴寒,没思考多久,他压下了心中本能想答应的想法,保持着理智地回答道:“在那里,不论是生理上还是社会上,我都早已不复存在,而我也早已接受这一结果,更已经习惯此方世界的生活——而现在,我也不想浪费心神再次返回一个已经无法再融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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