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突然,最近的一个病人细弱叫了一声,他不敢直接触碰柏合野和利维的衣服,只敢隔着一段距离哀叫。柏合野吩咐完安德烈,蹲下身来:“你怎么了?”
  那人是个不大的少年,哆哆嗦嗦地举着手里的注射器,嘴唇是因为太过惊惧而失去血色的苍白,绝望道:“我扎不进去。”
  针头完好,人的皮肉又不是钢铁,怎么会扎不进去?柏合野握住他的手腕,细瘦到可清晰摸到骨结的手腕让柏合野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动,接过注射器。
  他挤出空气,娴熟地为那人注射,然后将针管丢掉,站起身:“行了。”
  少年感激涕零,袖子都来不及撸下来,跪在地上就冲柏合野哐哐磕头。这头磕的没掺半点水分,少年额头都红了。
  柏合野把人拉起来,他的名声在外想必是很不好的,少年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少将看着他与某人相似的神情,伸出手按了下他的头发。
  “我好渴,我好渴,我要喝水。”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别人就没事,就连对门天天和我抢生意的贱人都没事,为什么偏偏就是我?”
  “肚子好痛,妈的,为什么这么疼,异种能不能去死,所有异种能不能去死!”
  “将军,将军救我,我好痛,我没有变异!我们交了那么多税给你们猎人,你们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我们省吃俭用养出来的,你们不能杀我啊!”
  “我们将理性与自由奉献,伟大而混沌之神,请保佑您的信徒。”
  利维看着柏合野挺直的脊背,有条不紊统筹大局,仿佛什么也压不弯似的。他今天开了很多枪,杀了很多人,神色却几乎是漠然的。利维知道有不少民众私下里说他滥杀,将失去亲朋好友的不甘通通记在了少将一个人头上,又怨他,又不得不仰仗他。
  突然,一股无名火窜上来,利维也不知道和谁置气,说:“咱们在主城眼里算什么,随时可以舍弃的下等人吗?这么多人他是管都不管,一出事立刻躲虱子似的封锁,意思一下送点东西咱们就得感激涕零吗?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干脆宣布自治得了。”
  他愤愤道:“还有那些教会的,如果平安无事,就是他们伟大的主神的功劳,如果不幸救不回来,就是你的罪孽。我真是……我真是看不惯……”
  他气的脸红,柏合野倒还算淡定,斜他一眼:“吃枪药了你?别管我了,你身体还撑得住么?”
  利维没好气:“还行!”
  柏合野笑着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还行就再帮我一次,接应一下安德烈。”
  “也不知道我做什么给你打抱不平,简直自找苦吃。”利维被他气的不轻,直接罢工:“还有为什么又是我去?我不去。”
  “你不去就没人能去了,”柏合野亲自给人送到门口,道:“启程吧少爷。”
  “等等等等,”利维站定,看了一眼城防所里混乱的景象,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柏合野说,“你,你还是长点心吧,别什么都自己上,让人记恨。”
  他知道柏合野能理解他的意思,也知道他是好心,但很多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利维顿了顿,压低声音:“你送走温祈是对的,这个情况……唉,他留在这太危险了,你也更难做。”
  柏合野:“……”
  他说:“你这么突然,又是懂我又是替我着想,还说了这么多感人的话。虽然我很感谢你为我想了这么多,但实话实说……”他夸张地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有点恶心啊。”
  利维一字一顿地说:“我他妈等这事平息,就立刻辞职。”
  柏合野哈哈笑道:“可以可以,欢迎欢迎。”
  利维和他认识这么久,一看就知道他对很多事都心知肚明,虽然气愤,但这么一打岔心里的无名火确实消下去了不少。于是狠狠踹了这位基地头号混账一脚,气势汹汹走了。
  他刚一走,柏合野脸上的笑立刻就淡了下去。他站在漩涡中心,被激荡的血雨和质疑殴的久了,很多事哪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那位曾经很崇拜他,后来不知所踪的日报记者,在消失之前的最后一篇文章,有一句话被人们津津乐道:
  猎人制度是如今被冠冕堂皇的公文和不食疾苦的中央熏陶下,这软绵绵的时代里仅剩的尖刀。
  有病人家属殷勤地给他递了一根烟,柏合野这次沉默片刻,没有拒绝。然而他夹在两指间犹豫许久,还是没有放进嘴里,只百无聊赖地撕扯着外包装。
  一根烟的功夫,柏合野准备转身回去,腰间的通讯器却突然响了一声,周铭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听得出周铭的声音里压抑了很强烈的不可置信,那边艰涩道:“将军,将虫卵埋在地下管道的人抓到了,赶到的时候正要逃跑,被我们拦下了……您恐怕得亲自来看看。”
  柏合野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周铭那天生带着温和的声音中是止不住的颤抖:“他是教会和主城的代言人,也是……教父手下最信任的人。”
  猎人这把无往不利的尖刀,只剩下残缺不堪的刀刃了,刀柄历经了无数代人的手,如今被柏合野拿着,却觉沉重不堪。
  刃上的人血像附骨之疽一样攀上了他的手臂,轰的一声,斩断了少年时坚守一生的信仰。
  ——
  “啪。”
  温祈的眼镜掉在地上,这脆弱到不可思议的东西经不起一点折磨,当场碎了。温祈眯着眼蹲下身,一块较大的碎片扎破了他的手指。
  安娜立刻他的拽起来,按在椅子上,小小的身体堵住他不让他动:“你精神恍惚啦?真是的,在我眼皮子底下还能受伤,是不是得时刻看着你才行啊?”
  温祈愣愣地任由她处理伤口,血流出来,沾在棉签上。
  他刚才心里突然一悸,脑子好像被什么重重锤了一下似的。但随着空轨车远离基地,停止的心跳又缓慢复苏,重新跳动起来。
  是那个病。
  让他身上溃烂的病。
  不知道是不是温祈的错觉,他总感觉这个病像是在提醒他什么一样。方才脑中一瞬间闪过了无数声音,像之前04的话揉在一起开了十几倍速,但转瞬即逝,他没来得及分辨究竟说了什么。
  安娜看着他,有些不安地说:“你脸色好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温祈回过神来,摇摇头。
  他认为自己必须有件事要问,于是坐直了些,抽回自己还在流血的手指,对安娜说:“安娜,少将以前也和你一样在研究院待过吗?”
  安娜微微张大嘴:“……什么?你听说了什么吗?”
  温祈摇摇头。
  他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是在自己出生之前,还是很高的视角,还是“扉页”的时候。他俯瞰着,看见一个米粒大的人影抬起头,举手瞄准,对他开了一枪。
  那一枪打在他身上,没有疼痛,可能因为他只是一朵花瓣。从表面上看,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温祈却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狠狠哆嗦了一下。
  那个人被按在地上,挟持着离开。从那以后,温祈的视线好像就不那么清晰了,他每天都在担心着自己残缺的根系从花茎上断裂,每天都在害怕,每天都努力抓着扉页,不让自己飘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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