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51节

  萧肃康问:“此话怎讲?”
  老太太道:“林婵之前来见,同我说这事儿,她想将云彰的尸身、运回陈府老宅,在那办丧下葬,一个认祖归宗,二个不耽误旻哥儿娶亲。若外人有闲言非议,也由她一已担着,我觉得甚好。”
  萧旻听得心冷,嘲道:“想我何德何能,区区个婚事,操碎你们的心。”
  萧肃康来气,叱喝道:“混帐东西,人生四大喜之一,洞房花烛夜,怎到你嘴里,却成区区!竟一点不懂长辈良苦用心,现往祠堂跪罚一个时辰,三省吾身,好生思过。”萧旻甩袖而去。
  李氏慌张,要求情,老太太却道:“是该让孙儿受些惩戒,这般口无遮拦,再不管束,日后要生大祸。”因令惠春:“你随去看着,火盆茶水不可少。”惠春领命退下,李氏也想跟去,老太太不耐烦道:“你勿要添乱,慈母多败儿。”李氏忍气不敢言。
  萧肃康见四下无闲杂人,方说道:“母亲不该放林婵回陈府,宁愿让她运尸往萧族义庄,在那把丧葬办了。”
  老太太问:“这是为甚?”
  萧肃康道:“若林婵借此次之机,脱离萧府,还姓与陈,萧云彰的钱财及商铺,必将悉数归她所有,我们休得一厘一毫。”
  老太太怔住,回味过来,骂道:“好个奸诈狡猾的丫头,我还当她心思纯良,顾全大局,却原来有这等下作盘算。”又道:“若不让她回陈家,旻哥儿婚事该当如何?”
  萧肃康道:“徐阁老乃当朝首辅,他执意嫁女,谁敢拦阻。”叫福安萧逸进房,命道:“你俩带上薛忠、薛诚、薛全几个,看守住九房的院门,谁都可如常进出,唯九奶奶不许出。若她问起,就说在备马车,过两日送她出城往义庄,九爷的尸身、会先运过去。”又命福安退下,特意嘱咐萧逸两句。
  福安等在廊下,至萧逸出来,拿了灯笼,撑着伞,一起去寻薛忠他们,但见这雪下得正好,搓棉扯絮,漫天飞舞,银装素裹,压得松枝咯吱咯吱响。
  福安不慎滑了一跤,伞和灯笼摔在雪里,恼得坐地不起,萧逸来拉他胳臂,方才站起,拍拍满屁股沾雪,动动腿,“哎呦”一声:“我右腿摔疼了,走不动路,你去寻薛忠他们,我慢慢往九房走,在院门等着。”
  萧逸看他笑,福安道:“笑甚么!龇牙咧嘴的。”
  萧逸问:“你是不是要去通风报信?”
  福安道:“我通甚什么风、报甚么信?”
  萧逸道:“我哪里知哩!老爷说,恐有人通风报信,要我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福安道:“这晦气的营生,好没意思。我是真走不动了,你要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你就背我。”
  萧逸真个过来、俯身背他走。
  福安则一手打伞,一手拎灯笼,途经九房院子,见得门缝透出一隙亮光,不由心急如焚。
  第85章 逃出
  接上话,且说林婵,回到房中,刘妈问:“姐儿在衙门认过姑爷的尸了?可真是姑爷?”
  林婵道:“明早我们往九爷祖家置办丧事。”
  刘妈见她双目红肿,不禁哭道:“我可怜的姐儿,恁命苦,怪只怪,若不是萧家退婚,姐儿怎会下嫁九爷,不过一年,就成了孀妇,才十九岁,正当青春貌美时,却要从此独守空房,这日子可怎么过?”她一抹眼泪,起身道:“不行,我要寻老太太和大夫人去,豁出我这条老命,也得给姐儿讨一个说法。”
  林婵听得不耐烦了,说道:“你坐下,勿要这时候给我添乱。”
  刘妈愈发地哭,林婵道:“人死不能复生,活人还得活,多哭无益。”命小婵拿热水来,自顾洗脸毕,坐桌前吃滚滚的茶,问道:“刘妈这一年过得可好?”
  刘妈道:“我一人,只要吃穿不缺,怎么过也是过。”
  林婵问:“可有谁为难你?”
  刘妈道:“不曾有,也没人搭理我。”她伤感道:“姐儿问这些无用的做甚,多操自个的心罢!”
  林婵思忖半晌,突然道:“我们走。”
  刘妈问:“走?走往哪儿?”
  林婵站起道:“往九爷祖家。”令小眉:“你寻萧乾去,不用府里马车,往车行另雇一辆,勿停在萧府门首,避得远些。”
  小眉问:“不是说好明儿辰时,陈管事来接么?外面风大雪大,出行十分艰难哩。”
  林婵道:“再艰难也得走,还不快去!若遇见谁,问你哪里去,你只说往厨房拿些吃的。”
  小眉不敢怠慢,出了门,风吹得人晃,雪舞上身,飕飕的冷,她打个趔趄,见彤云密布,天色阴晦,提起一盏灯笼,匆匆往前门方向走,经过园子,忽听背后有人唤她,佯装听不见,奈何一片声儿叫,只得停步,回头看,不是旁人,竟是惠春。
  惠春打伞走近,笑问:“天寒地冻的,你往哪去?”
  小眉回道:“我往厨房,奶奶想吃白糖鹅油糕。”
  惠春道:“你方向走反哩。”
  小眉环顾四周,说道:“一年未回来,又雪茫茫的,竟迷路了。”
  惠春笑道:“无妨,我带你去。”
  小眉道:“怎好劳烦姐姐,我自个去。”
  惠春道:“不劳烦,我与你同路。”
  小眉无法,两人踩着雪地,惠春一劲儿问南方之行,她有答没答,走到厨下,惠春娘正在腌菜,冻得手通红,惠春叫她:“娘,九奶奶要吃白糖鹅油糕!”
  惠春娘道:“没现成的,我也不得闲。”
  小眉趁势道:“没有就算啦!我回奶奶去。”转身要走,被惠春挽住胳臂,朝她娘道:“九奶奶刚从南边回府,九爷又没了,凄凄惨惨的,就替她蒸罢。”
  惠春娘这才道:“那要等会儿。”
  小眉道:“不急,我先回了,一个时辰后再来。”
  惠春道:“你别来了,蒸好我给你送去。”小眉心底有事,谢过急匆匆走了。
  林婵左等右等,小眉总是不来,急得跳脚,刘妈道:“今晚走和明早走,有甚区别,不晓你急甚!”
  林婵沉脸不吭声,披了斗篷,出房站在廊上,翘首以盼,终听得开院门声,小眉过来,灯笼熄了,伞上白压压的,不及训她,转身掀帘,催刘妈一起走,刘妈道:“我给小姐收拾几件衣裳带上。”
  林婵见催不动她,无奈道:“你明日一早,自雇轿马来罢,我与小眉先走。”
  刘妈应了,林婵又嘱咐几句,刘妈也应下。
  林婵不再多待,小眉拿了新灯笼在前照路,任冰雪浸透了绣鞋,湿泥脏污了裙褶,一步深一步浅顶风逆行。才走进园子,因雪雾迷茫,听到笑闹声、看见灯光时,迎面而来的人已近,林婵拽了小眉往树后躲,小眉猝不及防,脚底打滑,摔趴雪上,“啊呀”尖叫,忙爬起来,林婵道:“扔掉灯笼。”
  小眉慌忙一掷,奈何手冷,距不过五六步远,欲拾起再掷,被林婵拉回,已是来不及。
  福安、萧逸、薛忠、薛诚与薛全六人,嘻嘻哈哈地,往九房院子方向走,忽听一女声哀怨,再看雪地里,一团鬼火簇簇,皆唬得不轻,薛忠壮胆呼喝:“谁在那里?”
  无人应答,北风呼啸。
  薛全惊魂未定道:“可是投井那丫头出来作怪?前日萧书说撞见过,我还不信哩。”
  薛诚道:“萧逸你艺高人胆大,你去看个分明。”
  萧逸道:“我上有老下有小,我经不得死。”
  皆推推搡搡,不敢上前。
  福安从萧逸背上溜下,说道:“算罢,我去溺泡童子尿,看她还敢出来吓人。”大步近前,见是盏未燃尽的灯笼,再偏头侧目,瞟到林婵小眉,他用脚踏熄灯笼,一面低低道:“大门有人把守,从西南角门出。”转身回去道:“我看有个黑影,一眨眼没了,不妨换条路走罢。”
  薛忠道:“从踩春桥过去,反还要近些。”众人附和,一哄改道走了。
  林婵稍站片刻,只闻风雪之声后,方松口气,和小眉相扶相搀,迳出了仪门,穿堂至西南角门,当值婆子躲在房里吃酒耍钱,小眉悄悄抽闩,两人溜出,再阖闭门,走出夹道,到了大路上,但见:十字街灯朦火胧,六市坊雪砖玉砌,黑沉沉世界,冷清清无影。
  环顾四周,有个雪人,在香烛纸马铺前徘徊,林婵细盯半天,才紧唤:“萧乾,萧乾。”
  萧乾顺声过来,林婵问:“马车哩?”
  萧乾苦脸道:“正逢年节,车行里马车一辆不剩,皆借出去哩。”
  林婵道:“我们离萧府远些,再说话。”三人闷头快走,一口气走出两条街之外,方才慢下来。
  小眉忍不住问:“我们怎么办哩,没马车,走到天明,也走不到姑爷祖家。”不待天明,她们先冻死了。
  萧乾愧疚道:“全怪我办事不利。”
  林婵也不知怎么办好,避在一家铺面屋檐下,絮雪渐似鹅毛,密密如幕帘,封锁前程,亦无退路。
  忽闻车轱辘滚响、马蹄踏碎雪声,林婵抬眼望,三个锦衣卫骑马在前,后随一辆马车,驰骋而来,至她们面前停住,一锦衣卫厉喝问:“你们乃何人?凛冬暴雪,不回家去,在此做甚?”
  林婵福了一礼,说道:“禀官爷,我们这就回去。”领了小眉萧乾,欲往前行,听马车内,传出男声,不紧不慢道:“萧府可不在那边。”
  林婵惊诧回头,见车帘用绣春刀柄撩开,现出人来,盯紧她,他面如雕刻,漆目似墨,浓不可测,却曾有过一面之缘,乃锦衣卫千户魏寅,因相貌生得好,是而记忆深刻。
  林婵见礼道:“我不回萧府,往我亡夫祖家去。”
  魏寅问:“在何处?”
  林婵道:“椿树胡同。”
  魏寅挑眉问:“走去?”
  林婵咬牙道:“走去!”
  魏寅笑出声,锦衣卫们也笑了,其中个道:“从这骑马,到正阳门半个时辰,往西至宣武门,需半个时辰,再往南行半个时辰,才至椿树胡同。你还未走到正阳门,已冻死街头了。”
  林婵道:“死就死罢,是我的事儿,与官爷们无关。”
  魏寅荡下帘子,不理睬她了,锦衣卫们甩鞭,大马仰头嘶鸣,甩踏弛去,转瞬销声匿迹。
  林婵顿住步,斗篷冷透了,浑身没丝儿热气,用力搓手,哈气成烟。她问萧乾:“最近的寺庙在何处?”
  萧乾道:“再过两条街,有座观音庙。”
  林婵道:“我们去那歇一宿,明早再想办法。”话音才落,又听得轱辘蹍雪声,竟是那千户的马车,不知怎地折回,那三个锦衣卫并未跟来。
  第86章 雪途
  接上话。林婵因萧乾未雇得马车,被困雪地,一时寸步难行,正盘算往观音庙暂宿,前时离去的魏寅,竟又折返回来,招她到帘前,说道:“我送你去椿树胡同。”
  林婵婉拒:“谢过大人好意,大人乃锦衣卫千户,秩品五品,我不过商户之妻,地位低等,不说男女大妨,官商同车已为律法所禁,如何敢谮越。”
  魏寅暗忖,她端端正正行万福,态度不卑也不亢,不愧是前詹事的女儿。说道:“你亡夫牵扯一桩旧案,我若是问案,便不受律法约束。”
  林婵道:“既然大人问案,我岂能推脱。”由小眉扶进车里,小眉同坐,萧乾在外,车夫扬鞭赶马,轱辘声响,直冲夜幕雪中。
  魏寅自吃茶,肆无忌惮打量林婵,确比旧年再见,新添媚色,先前哭过,眼梢描红,楚楚可怜之姿,愈显动人。
  林婵被他看得心底不自在,蹙眉问:“大人尽看我做甚,不是要问案么?”
  魏寅道:“你今日往顺天府认尸,真认出那是你夫萧云彰?”
  林婵道:“这还能做假不成?”
  魏寅道:“人死如灯灭,不几天面目全非,萧云彰溺亡捞起,运尸回京,已有不少时日,虽天寒地冻易保藏,但还能认出是他,实难可信。”
  林婵道:“外人难认出可谅,但如我这般,与他朝夕共室、同床共枕一年载,就算他只剩一根骨头,我亦能有所感应。”
  魏寅道:“红口白牙,皆是鬼话,你看我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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