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世界 第63节

  萧任游冤屈道:“兄长说过,早和魏公公谈妥,我来只是走个过场,怎地又要骂我?”
  萧肃康道:“虽是谈妥,到底私下相商,上不得抬面,否则开这商会作甚,就为堵悠悠众口,以显公平之选,你成为灯油佥商,方来得名正言顺。”
  萧任游道:“我懂,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萧肃康怒火中烧,大庭广众不便发作,咬牙道:“你身为薪火庄掌柜,行走三街六市,整日与人交道,理应或机警,或善辩,或通晓世故,或精于算计,我原想经了这一年余历练,你应有些长进,但看今日表现,仍是扶不起的阿斗,糊不上墙的烂泥,连那个妇人都不如。”
  萧任游五毒不侵,由他骂去。萧肃康骂累了,吃口茶,压低声道:“稍后你们三个口舌争辩时,你与周掌柜联手,先将那妇人逼退。也不瞒你,周掌柜乃我找来帮你的,后面自会指个由头退出。”
  萧任游大喜道:“兄长宽心,我旁的本事不行,对付个妇人绰绰有余。”
  萧肃康挥挥手,让他滚。福安站在后,隐约听到些,连估带猜,已是八九不离十,暗自担忧,不知林婵要如何应对。
  奎元楼外,亦是议论纷纷,老者道:“此法子甚不公道!那商妇要吃大亏。到底是个女人,柔弱可欺,萧朱两户掌柜,定会先拿她试炼,再行龙虎斗。”一众觉得有道理,有人请教:“萧朱哪家胜算?”
  老者道:“这还用问!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哩。”给萧任游下注的愈发多了。
  林婵和陈珀陈山说了会话,正吃茶时,瞟见魏寅不晓哪里冒出,迳到魏公公面前,不晓说了甚么,那魏公公神情大变,抬眼往上瞧,林婵也随望去,二楼帘幕重遮,看不清动静,她暗忖,能让魏公公惶恐的,来历定不简单,难道......。不待细思,张公公敲锣,众人复坐,齐映过来,凑近林婵,悄悄道:“福安让我告诉奶奶,萧朱联手,让奶奶早想法子应对。”
  林婵还未说话,已听萧任游道:“我有话讲!列位听着,这位百门油铺的陈娘子,先前自述过,油铺由男人经营,去年男人身故,她才接过营生。一个无才便是德的妇人,居于后宅四方天地,堪比井底之蛙,哪懂甚么经商之道。我敢断言,不出半年光景,她的油铺,必定经营不善招牌摘。”众人嗬哟一声,且看妇人当如何。
  林婵笑道:“一个把油茶树种到北直隶的掌柜,我倒要看看,半年光景,是你摘招牌,还是我摘。”
  众人笑。萧任游道:“我不过一时口误。”
  林婵道:“我看萧掌柜是宿醉未醒,尽说胡话。明晓得今儿的商会,非比寻常,列位大人皆严阵相待,我等亦专心备选,你却在娼馆寻欢作乐,乐不思蜀,这般浮世浪荡之态,列位大人怎放心,将城中祀殿九庙的灯火之任,交于他手中。”
  萧任游恼羞成怒道:“你是跟在我身边,还是亲眼见着了?”
  林婵问:“你自己说去没去?”萧任游抵死不认。
  林婵冷笑道:“这好辨认,把甜水巷妙音阁的虔婆招来,一问便知。”
  萧肃康闭目暗骂,蠢货,蠢货。忽听那妇人道:“你个蠢货,你若认下,再表个歉,还算有担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却敢去不敢认,要当缩头乌龟,想来采购灯油重任交你手中,日后有个三长两短,必是推诿扯皮,落得一地零碎。”
  萧任游道:“你怎骂人哩。”
  林婵道:“平生爱骂人,只为长快活。”众人哄笑。
  魏公公端盏吃茶,徐炳正皱眉,谢京道:“妇人之言虽俗,却字字落在痛处,不可小觑。”
  萧肃康仔细打量她,为何并未一眼认出,一因林婵此来戴了面具,另因在萧府时,女眷安隅后宅,与林婵偶有照面,亦匆匆而过。是而只觉似曾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萧任游何曾受这气,脸皮紫涨,大骂道:“你这娼妇,怪不得男人早死,一准被你骂死的。”
  林婵佯哭道:“我夫君才过头七,魂儿还未走远哩,待我到他坟上,烧支回头香,晚间寻你去,替我解冤。”
  张公公道:“可互相揭短,但不可漫骂。”
  楼上太子朱宁煜听得直笑,朱孝德面无表情,不说甚么。木材铺掌柜周守礼,朝林婵作揖道:“见过陈娘子,若我的话多有得罪,还请勿怪。”林婵还了福礼。
  周守礼道:“方才萧掌柜有一问,陈娘子一直未答。”
  林婵道:“何问?”
  周守礼道:“陈娘子安于后宅,不管前堂事,今夫亡故,如何打理油铺,想听听陈娘子的经营之道。”
  有人嘀咕:“问的好。将了陈娘子一军。看她如何答,若答的浅薄,便是自曝其短,立下见输赢。”
  林婵沉默,稍顷有人喊道:“陈娘子,你骂人倒是起劲儿,这会儿怎不答了?”
  有人笑道:“不会是外强中干,就一个灯人儿。”周守礼面露得色。
  再说萧云彰,自林婵陈珀等几走后,独自在房中看书,奈何字不入目,难定心神,终是站起身,换了衣裳,披上大氅,往门外走,老仆拦路问:“爷去哪里?”
  萧云彰道:“我往奎元楼去,看看情形如何!恐阿婵受欺负。”
  老仆道:“奎元楼人众多,爷若被认出,怕是要生祸端。”
  萧云彰道:“我戴上眼罩,只远远相望,得了消息便走,不多耽搁。”
  第106章 商会4
  接上话,萧云彰坐轿,一路赶至奎元楼,远见门处,把守众多,锦衣卫四巡。他不敢冒近,略思忖去了赌场,寻靠窗位儿坐,伙计送来茶点。
  这伙计,甚么人没见过,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打量他一身布衣,却气宇轩昂,多数是行商。主动问可要投注。
  萧云彰问:“我才来,不懂形势,你可与我说说?”摸出一串钱儿赏他。
  伙计接了,笑嘻嘻道:“老爷听我的,投注薪火庄的萧掌柜,多多益善。”
  萧云彰问:“你怎这么笃定?”
  伙计道:“萧掌柜可是国公府五爷,他长兄吏部尚书,亲家内阁首辅,侄儿在翰林,弟弟铺子甚多,把持京城各市。可见他官道商道,道道享通,谁能争得过。”
  萧云彰微笑道:“你说的在理。”
  伙计问:“老爷打算投多少银子?我替你记名帖去。”
  萧云彰道:“我投一百两。”
  伙计怔住道:“老爷大手笔。”
  萧云彰道:“给百门陈娘子。”
  伙计骇异问:“莫不是我听错了?老爷要么再思思。”
  萧云彰道:“不用再思,我喜反其道行之,且我钱多。”
  伙计想,钱多人傻。他接了银票道:“你开心就成。”
  萧云彰道:“莫声张,悄悄地。”
  伙计道:“好哩。”
  萧云彰问:“投陈娘子的有几位?”
  伙计道:“一个拳头。”正说着,忽见一人奔进来,大声道:“陈娘子要败。”有人问:“怎地说?”那人回:“周掌柜让她说掌铺的经营之道,她答不出。”
  有人说:“这掌柜不厚道,何苦为难个妇人。”转头再加注十两给萧掌柜。
  萧云彰问伙计:“奎元楼把守森严,你们怎么传递消息?”
  伙计笑嘻嘻道:“龙飞天,鱼游海,蛇穿林,鼠钻洞,各有各路,各行其道,爷就不问罢。”
  萧云彰道:“你帮我传个消息进去,我给你十两银子。”
  伙计心动问:“要传甚么?”
  萧云彰道:“你拿纸笔来。”伙计照做。
  萧云彰写毕给他,他接过看了,无字,寥寥几笔画。伙计问:“传给何人?”
  萧云彰道:“陈娘子。”伙计摸摸后脑勺,收起银子走了,不在话下。
  且说林婵,听得周守礼问后,暗忖何为经营之道,我说得好不好不重要,评判在他人,如今他们沆瀣一气,本就老商人,总能寻到我话里错处,再加打压。我若不说,显我无知,那魏公公、徐阁老及谢少卿,与萧家牵扯甚深,更不会帮我,怎么看都是死棋,满盘尽输,不由心绪浮躁,脑中发乱。
  林婵正思对策,陈珀递来一张纸笺,她问:“这是甚么?”
  陈珀低声道:“不知,只说给陈娘子。”
  林婵接过,拆开看,画了一只木鱼,一树花柳,一盘针线。略思即懂了,暗喜想,九叔竟然来了。莫名心定。她开口道:“有僧问大梅法常,‘如意可是佛法大意?’大梅法常答,‘蒲华柳絮,竹针麻线’。周掌柜,这便是我要说的。”
  周守礼问:“是何意哩?我不甚明白,还请陈娘子明示。”
  林婵道:“但凡聪明点的,略想想便意会了,你竟还不甚明白,不妨问问旁人。此也算经营之道的一种,不耻下问,虚心求教。”
  周守礼问众人:“陈娘子的话,你们可都意会了?”众人笑而不答。周守礼忽然意会了,惊出一身冷汗。
  魏泰给张公公使个眼色,张公公忙道:“到此为止。最后请三位掌柜自述,萧掌柜你先。”
  萧任游问:“自述甚么?”
  张公公道:“甚么都成,譬如你被推举为灯油佥商,有何打算?”
  萧任游想半天道:“我一切听魏公公的。”
  魏泰唬得出冷汗,微笑道:“此言差矣。我不过个收灯油的,萧掌柜听我的做甚,要听也听你自己才是。”他瞟过萧肃康,又看见乔云云,想起前时那番话,旧怨新仇涌上心,顿时恼火想,老贼胆敢陷我与不义,休怪我翻脸无情。
  张公公无奈道:“周掌柜你哩?”
  周守礼不敢表态,只道:“定当不辱使命。”
  林婵倒详说了,从常山冯家镇的千亩油茶园,到当地最盛名的冯十八油坊、是自己的标行,再到自己有两条标船,可随货随行,不用因官船时限受阻。
  待她说毕,魏泰、徐炳正及谢京退至后房商议。
  太子朱宁煜笑问:“陈娘子提的大梅法常禅语,姑姑如何悟的?”
  朱孝德道:“怎地,太子不曾意会?”
  朱宁煜道:“我想听听姑姑的。”
  朱孝德道:“我且问你,佛中三宝是何?”朱宁煜道:“佛、法、僧。”
  朱孝德道:“总印禅师答,禾、麦,豆。我却说,权、欲、利。”
  朱宁煜问:“这是何意?”
  朱孝德道:“佛、法、僧、乃佛陀度化大臣后的感悟。总印祥师所答,乃对日常生活感悟。我所答,乃替太子答的感悟。”
  朱宁煜微怔问:“怎是替我答?”
  朱孝德淡笑反问:“你不想么?”
  不待朱宁煜开口,她起身道:“大梅法常这道禅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有所想,未有定案。”欲离去。
  朱宁煜问:“姑姑不等结果了?”朱孝德不睬,迳自走了。
  萧云彰慢慢吃茶,赏窗外风景,忽见一穿水田衣,手拈佛串的女子,匆匆入了轿辇,两个小公公并四个宫女跟随,轿夫抬起滑杆,很快隐没街市之中。萧云彰知她是谁,他的百门油铺,就开在公主府对面的油坊胡同,陈山已盯守八年之久。
  一壮汉奔进赌坊,高呼道:“有消息哩。容我吃口茶。”
  一众催促道:“吃甚么茶,先说为快。”
  壮汉故意卖关,接了茶一饮而尽,方道:“薪火庄与百门油铺,各有一选。”
  有人问:“不是三人么?还有一个选谁?”
  壮汉道:“未明宣哩,我恐你等焦急,先来报信,有加注、或增投的,这是最后时机。”
  有人道:“你莫耽搁,赶紧去罢,没准已经宣哩。”壮汉奔走。
  有人道:“我觉非萧掌柜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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